姜睨拐过一处折屏走进偏殿,就看见关关正垂着头,两缕绑了红绳的髫发柔顺地搭在肩旁,手里正捧着一本泛黄的旧书。 “会看么?”她走到他的身边,垂眸一看,那是一本图志,这图志上尽是一幅幅巴掌大的图画,组合在一起,每一副都描绘了些晦涩难懂的上古传说,其中并无文字描述。 “啊?”关关抬起头来,有些愣愣地。 他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鬼怪志异,一下子就被那些诡谲而神秘的线条所吸引,便翻了几页,然而图册中的所描绘的内容,也是看的一头雾水。 “知道这是什么么?”姜睨见关关也对这些奇书有些意趣,便解释起来。 姜睨白玉似的指尖点在书中一角,那里画着一个女子的窈窕背影,关关望了一眼,“她在看着什么?”他睁大了黝黑的圆眼问道。 姜睨回道:“这是人祖崇仁丽恩的伴侣,此副画中,画的便是她与崇仁丽恩初次相遇的场景。” 说着姜睨便向后翻了几页,“看这一位。”她手指在一张画满了鬼怪的纸张中央,“这便是人祖。” 关关到了年纪就进了私学,进宫前读过不少书,然而都是些之乎者也人的经史子集,哪里晓得这些民间杂谈,现今一看太子殿下指着的那张画,生生被震住了。 这人祖为何长得如此怪样。 “知道他在做什么?”姜睨又问道。 关关不错眼地望着那个浮动在半空中的男子,闻言一愣,是啊,这崇仁丽恩在做什么? 他实在瞧不出什么名堂,于是微微摇头。 姜睨望着这张图画,不由得联想到先帝曾向她诉说的那些远古神话。 汉人一直是信奉往生教,讲究轮回生死,而世代生活在西南瘴林里的夷族不同,他们的神便是这崇仁丽恩。 崇仁丽恩既是他们的女娲,创造了生灵万物,又是他们的后羿,驱逐了为祸人间的魔物。 如此这般,姜睨不过一闪神便回道:“他在拯救苍生。” 姜睨这么说着不免又多看了几眼这位传说中的神明,那画中画满了青面獠牙的狰狞怪物与断肢残躯,这些怪物们围成一圈皆面向正中央的那人,看着看着就觉得有些大不一样了。 他真的是在救世么? 那画中的男子仿佛封存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他的身后是向四周飞扬缠绕的触须,深渊泥沼般的人世间是如何地生灵涂炭似乎与他无关,他只双目闭合,双手交叠在胸前。 这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绘本上,线条粗糙,用笔简陋,即便是这样模糊的一笔一画,姜睨似乎也能从中看出这位人祖非同一般的心境来。 这样的姿态,这样全然交付,全然沉浸的神色,仿佛朝圣般庄严而虔诚。 她一时间对自己的论断都有些恍惚了。 “殿下。”关关咬了咬樱粉色的唇瓣踟蹰了几句,“这难不成就是那《伏氏仙人录》?” 姜睨闻言便从关关手中拿过这本书来,她走马观花似的翻了一遍,并未看见五老村后山的那张图藤。 “不是,这不是我要找的。”姜睨摇摇头,这本书只是先帝的众多藏书之一。 “殿下,看不清书名的都在这里了,那架子上也没找着《伏氏仙人录》。”关关觉得自己没办好这事,一时间有些自责起来。 姜睨听了话便去一本本翻看摆在案几上的残叶,她现如今目力极好,没要片刻便将那一摞子书籍看了个全。 最后一本书不过一横指厚,“唆唆”地翻过去,依旧没能找到。 现下唯有回上京在御书阁里头再寻找了。 然而她又觉得希望渺茫,盖因先帝的藏书中大部分的民间志异都摆在小檀山的侧殿,留在皇宫里的都是一些正儿八经的书籍,就算是东宫里摆的那些她喜爱的杂书,也是经过御史台修复整录后的珍本了。 她捏着书,心事重重地转头,就想向殿外走。 关关见太子步履迟疑,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走至门槛边时,突然太子停下了脚步。 “关关。”太子站在朱门边背对着他,“我不在的时候,看见过小苏进正殿没有?” 关关也止住步子,他小声道:“小苏,小苏好像一直守在殿外。” 姜睨闻言也不再说什么,她只侧过身望向矮了她一小截的清秀男孩,他一直低着头,看起来很是拘谨。 “以后你就呆在内院。” 关关闻言豁然抬头,他圆目微撑,有些讶异又有些发懵。 “可是齐公公那里。”他犹犹豫豫。 姜睨闻言有些失笑,自己难道还能和个半大孩子贴上不成,姜垣迟迟也找不出第二个宋尚宫,再要反对她是绝不会依他了。 “去将你的物事收进内院来,回头我自会招呼齐盛。” 关关忍不住抿嘴笑将起来,他抬手捂嘴,眼角垂了下来,终于!终于不用天天对着远哥儿他们了! 那厢姜睨见他这副喜形于色的样子,心道真是个白纸似的孩子。“你今后只负责收拾收拾寝殿。” 啊—— 她回头看了一眼,“除了我夹了板签做了标记的,那架子上其余的书你都能拿来看看。” 关关闻言,赶忙点点头,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流动着湿漉漉的光芒。 姜睨又对关关说几句明令禁止的事,便将手中捏着的那本书塞进他的怀里,转身朝殿外走去。 关关一手环着卷曲的书籍,一手扶在门框上望着太子殿下,那厢步态美绝的女子几步便投入耀眼而晫目的日光里。 * 姜睨如今找不着《伏氏仙人录》,还得有别的事要解决。 她也没唤自己的辇驾来,直接徒步朝漓泉宫方向走去。 她今天又是奔波,又是没用上点吃食,照理她这幅羸弱的身子骨,理应是受不住才是,然而她这番劳顿,觉得真是闲散人体验不来的乐趣,一下子竟浑身是劲,毫无疲劳之意。 她步履轻盈,刚过小檀山便碰见了一队巡逻的羽林军。 自从她被掳后,宫中就变成了个铜墙铁壁,每处院子都差了两人守门,现在竟白日里巡起逻来。 这一队军士们是一个骑尉带着十五人的下属,皆备全了军械,行走间不似上回遇见的刘汉卿等人懒散,是不闻私语,唯闻金甲之声。 如今卫尉被投入大牢,不知是何人暂替了邹士荣的职位,好一通整顿,军容都肃穆了几分。 那起头的军士见了太子就要行礼,“免了”姜睨笑着问道:“不知卫尉换了何人来当?” 骑尉闻言回道:“回殿下,郭大人暂时接掌了羽林军。” 姜睨闻言一愣,郭大人?哪个郭大人? 她本微笑的面庞冷了下来,两抹姣好的眉柠在一块,“郭贤?” 这回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 肃静庭听名字似乎是个高门大院的名字,实则上京的延苍街上真有一处宅邸名肃静庭,从前住着不可一世的关氏一族。 这延苍街在高皇帝时期是世家门阀与朝廷制设所在地,先帝即位后处置了延苍街上好些结党贪污的权贵,久而久之延苍街彻底变为了一条皇宫外的军机处。 先帝开先河,以这关氏祖宅为后世官家做警醒,立了一处羁押处理朝廷命官与王公贵族的部所,姜垣即位后干脆就将这新生的一部命名为肃静庭了。 要说这肃静庭是高一级的刑部也说不上,不如说他是一所移动的牢狱,天子在何处,肃静庭便在何处来的贴切。 如今这肃静庭便是随了天子入主了正德宫的暗牢,暗牢不暗,只是设在地下,牢房宽敞的很,却也极高,一扇不过两张人脸大小的悬窗开在几丈高的顶端,从外间看,不过是浩浩宫墙根下的一方窗罢了。 一束微弱的光芒打入地牢内。 这束微光若是照在寻常外间的屋子里,必将连一丈都不能点亮,然而这地牢里阴暗幽森,这抹透窗而入的光线仿佛泥沼旁生长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直直地打在邹士荣的胸前,将她有些凌乱的大红衣裳照耀地比庞处鲜艳得多。 邹士荣阖着双目,脖子上悬着的一根铁链迫使她无法低下头来。 这肃静庭惯会折磨人,就连栓着人的链子都设计的别出心裁。 它既不拴在脚上限制邹士荣的行动,也不拴在手腕上遏制邹士荣的举止,而是从高高的石板顶上穿下一根两指粗细的铁链子,好叫她一直这么站立着,。 如今她的双腿宛若灌铅一般沉重,脚底板又麻又痛,那钝痛透过小腿一直蜿蜒向上,重重地捶打她的腰背,即使背靠墙壁,依然无法缓解。 邹士荣筋疲力竭,她正意识昏沉时,外间传来一阵“哗啦啦”声响,她勉力地抬起下颚,伸手扒拉了一下垂在面前的乱发,艳红的衣袖拂过面庞,好几日没有沐浴过了,一股子异味窜入鼻腔,她狠狠地皱了皱眉。 “郭大人!”锁门的铁链发出一阵响声,“里面请!”牢监的声音在牢门外响起。 牢门缓缓打开,门缝里堆积的灰尘一下子被厚重的铁门震动地上下腾飞,一个灰扑扑的衣角跨入眼帘。 “邹妹妹——” 来人面上带着无尽的和善,“牢中住着可还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