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一刻,上京已全然为黑幕所笼罩,千门万户,现出灯火重重。 因着雨迟迟未至,小苏便解了雨帽,挂在腰间。 延龄巷寂静幽深,他从牌坊后拐进巷子里,步履不停地朝前走。 狂风扫过,又在狭长的巷子里汇聚,巷子从外向里设了好几处院落做京驿,专为来京官员与别国使臣提供暂居之处。 闲时大多空置下来,又对外租住给来往的买卖商人。 他从一排空置的院落前走过,从里到外,一排蛮子门上一左一右都挂了点亮了的红灯笼,远远看去,一重重交叠,艳红瑰丽。 强劲的气浪翻涌,两边高墙里伸出的树枝已经折断了几根,树皮与倒刺半连在断面上,残枝斜挂在墙边,摇摇欲坠。 小苏不紧不慢地走了一段,路过一处黑黢黢的金柱大门前时停下了脚步。 他偏身去看,不似它旁边的院落,此门两边挂了两盏熄了烛火的灯笼,此时在风中左右摇晃。 小苏上前执起兽首门把事,扣了三下。 立时门内传来一声询问,“谁啊——?” “是我——。”小苏回道。 门内安静了半晌,突然木栓响动,门被从内拉开。 小苏凝神注视,只见一位续了山羊胡的年老男子从门后缓缓露出脸来。 那山羊胡子已经全都花白了,他一眼望见站在门外的小苏,立时露出一丝惊喜之意。 “云鹭——”他左右逡巡了两眼招呼他进了院门。 “快进屋,外面就要下大雨了。” 小苏与他一道经过外院朝内院走去,他目力过人,行走间便觉着此处与上次来时有了些变化。 “教中可是来人了?”他望着亮了灯的厢房问道。 “可不凑巧!”老人惋惜道:“你大哥在此住了小半月,昨日才离开,如今只有庚使还留在这里了。你若是能昨日来,说不定还能和他叙叙旧。” 说着老人转过脸去,一双温柔慈祥的双目注视着身旁的小苏,“你有多久没见着他了?” 小苏闻言道:“滇南一别,五载有余了。” 他叹了一口气,连声音都沉重了几分,“错过了这一次,下次你二人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我这些日瞧着你大哥他身子骨又差了不少,是整日整日地咳。” “快了——”小苏走进了老人一贯居住的耳房,他倚在一根梁柱边,小声念道。 那老人听了回过头去问道:“什么?” 小苏摇摇头,复又说道:“古伯,此处住着还习惯么?巷子里全是官府的人,你一人在此确是凶险。” “只要在这上京待一日,都是要冒一日风险的。此处虽是虎穴,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也未必就会被查出来,还是兵行险招为决胜之策。” 古伯砌了杯茶水,递给小苏,笑道:“可是得了什么要密,匆匆地就赶过来了?” 小苏点点头,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蜜蜡丸,递给了古伯。 “这次那狗皇帝又要做什么?” “不是姜垣,是姜睨,她不日将要启程去西南了。” 古伯闻言讶然,“那狗皇帝也要去?” 他将蜜丸塞入往生树神像的底座道:“甚好,这二人一同离开京城,上京群龙无首,到时略施手段就叫他后院起火。” “姜垣不去,他依然坐守朝堂,姜睨要与刘娴一同去西南赈灾。” “那狗皇帝真的肯?他们二人好的和连体婴孩一般,可是走哪里都是粘在一起的。” 小苏本抱臂斜倚在门边,屋门开了道宽宽缝隙,他眼风瞥了眼外间道:“这我就不知了,今日下午他召我过去,交代了好些事宜,看样子封钦差的圣旨已经拟好了。” “谁知那姜垣脑中想了什么坏主意,他可有让你汇报姜睨的行踪,交代你除掉那些妄图染指姜睨的人?” 小苏点点头,他面色淡淡,望着后院里一白衣人从厢房走出,那人正背对着他们所在的耳室,原地伫立了半晌。 古伯闻言不明意味地呵呵一笑道:“姜氏果真是骨子里带着肮脏,身体里流淌着罪恶的血液。” 小苏没有应和古伯,他偏着头看向厢房的方向,无意地问了一句:“那我们呢,我们也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坏事,我们难道不是肮脏与罪恶的么?” 古伯听了是一愣,什么我们?我们怎么能和姜广瑜比,我们是惩奸除恶的受害者啊。 他刚要说什么来纠正小苏的想法,那边屋门吱呀一声,小苏已经开门冲了出去。 古伯追出屋门一看,院子里风不知在何时已经停了,此刻静悄悄地,一个人影都没有,唯有花圃里的植株东倒西歪,风过留痕。 再仰头看前方,院墙边的一颗老松树在风中凌然傲立。 此时天边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人间,照亮了一道跃过院墙的高大人影。 小苏一个提气纵身便消失在恣意生长的树冠间。 古伯伫立在耳室门口,一滴又急又重的雨滴突然打落在他的额上。 他抬头,漆黑的天幕就盖在头顶,一滴又一滴雨点接二连三落于尘寰。 “真是不凑巧。”他咕哝一声,一声响彻云霄的惊雷乍然响起,盖过了他微弱的声音。 轰隆隆——雨,终于落下来了。 * “外面下雨了。”半掩的精铁牢门外,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牢内燃了个铜烛台,看制式便知是从相府里带进来的,姜睨端坐在圈椅上,双手交叠在腿上。 郭贤坐正了身子道:“忠孝先在此谢过殿下,只是不知殿下要如何抚恤臣下?” 姜睨嘴角还挂着笑,“说来也没什么特殊。” ”只是几日前得知邹世荣已与常人无异了,又加之我听说了郭贤忠心耿耿,从前竟为先帝做了那么多朝中重臣都办不到的事“ ”便想着郭相还在牢里对着四方铜墙铁壁,过着与世无争的清苦日子,就算是为了先帝本宫也是要来探望郭相的。” 她微微一笑道:“不过郭大人是科举入士,听说从前遭了不少磋磨,这等磨难又算的了什么?” 正说着,对面的郭贤却陡然站起身,她走近了姜睨几分,轻声道:殿下果真是个招人疼的,难怪从前你还小的时候,就觉得分外机灵,分外巧言。” “如今长大了,是越发聪明了” 说着,她凑近了姜睨耳旁道:“都学会抛砖引玉了。” “说笑了。”姜睨偏了偏头躲开郭贤的鼻息道:“想要抛砖,还得对方是璞玉才行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