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情达理的神君,即使做了俗世里一个没落的人臣,依旧是个善良的人。 他接纳我留下,条件是向他坦白,我是愿意坦白的,遂支起长灯,一室对坐,将阿满和长沨的故事告诉了他,他似信非信,只随口应道:“看来我一向活的坎坷。” 我问起他做奸臣的心路,他只道:“如果帝王是个祸害,做了好人只会让他稳坐江山,何不做个坏人,搞垮他的社稷?” 这个道理我倒是闻所未闻。 既然做了心狠手辣的恶人,又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他叹息一声:“就因渔人一语断定的杀千人而毁已的说法,在朝野中不能杀人,局面便会渐渐失控。” 在很久之后,在陪赤鹿过完最后一世,回到上界后的某一日,我突然顿悟,凡尘的一切是靠抢靠杀,但其实在上界也是一样的。 “看来你还是个心狠手辣之人。” “我?”他望着灯火托腮一笑:“你还没见识过人心,我只是手辣,比我心狠的不乏其人。” 他说的这等人,我后来在凡尘见过不少,但第一个大概就是那位公主了。 没几日,京都快马加鞭来人了。 据说那位大白鹅公主要赤鹿手上一本名家古籍,帝王便遣人来梅城取,这一趟折腾看似费尽周折,实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赤鹿的手指在书页上缓缓划过,才将古籍丢给马上人。 他转身关上府门:“她迟迟没等到我暴毙的消息,想让人来探一探我是伤是残。” 据说大白鹅是个真正心狠的人,这点倒可预见,对心中憧憬已久的人,都能毫不念旧的下毒/药。换做我,倒是愿意下点迷药,睡了再说。 赤鹿笑中断言:“幸好你不是公主。” 不幸,我正是。 因鸠毒一事后,赤鹿婉拒了城中申豪们的邀约,自不出户,每日沉浸在院中,走走停停,见花修花,遇柳抚柳,三叠飞檐凉亭是他常呆的地方,他组了棋局,与老头亭中对弈,有说有笑,不见一点抑郁,老头忙的时候,他也与自己对弈。 我躲在一旁,捕捉他脸上的笑意,他一笑,我就想笑。 他取笑道:“你这妖怪,偷偷摸摸的想吃谁?” 我只是笑,不告诉他。 我真喜欢现在的梅城。 不过这两日碧空铅云,波涛暗涌,总像要出点什么大事。 那日天亮下了一场暴雨,后厨的房瓦被冲落一地,屋顶漏水,灶台也生不出火,临到午时厨子还没做出饭来,大家饿的饥肠辘辘,冒雨去帮忙修补屋顶。 自从鲛珠事件之后,这里的人遇见我就好像看见鬼,从来不与我搭话,这次大雨受灾,我倒是很想参与其中,老头却将我揽住,客客气气的将一壶绿茶递给我:“这种事情哪儿用得上大仙的手嘿嘿,大仙要是真想帮忙,就请把这壶茶给大人送去嘿嘿。” 嘿什么嘿,古古怪怪,怪里怪气。 赤鹿的院子里从高处俯视是草木成行,走进入却要绕个七八回,等我绕了两弯,透过枝繁叶茂的海棠树,隐约看见两个人影,一个是着平肩青袍的赤鹿,正立在檐下,一个是一身黄袍落座亭中的访客。 “依你所言,鲛女鲛珠都是坊间所传的谣言?” “正是,这世间何曾有过此类神怪。” “这事能从梅城一路传到京都,又有目击者二三,我看不一定是谣言吧。” “微臣若是真有此等宝物,为何不赠予圣上,何须顶着欺君之罪。” “依卫大人的胆量,连先皇的双眼都敢蒙蔽,我又算得了什么?” “过去的事,也该是先皇与微臣的恩怨。” 黄袍人凝声半晌,忽沉声说:“我是真想杀了你,但还舍不得。” 枝头的灰雀为躲雨从我鬓发边飞过,黄袍人起身朝海棠树下走来,隔着绿墙似的枝叶,他的眼睛像两道烛火,在风里明明灭灭,怪吓人的。 赤鹿由远至近,立在他身边对我道:“平日是怎么教你的,竟然学会偷听,罚跪。” 他眸中一闪,对着我使眼色,我只得恩一声,走出去将茶壶搁在亭中石桌上,噗通一声跪在桌边。 黄袍人两步跟上来,坐在我身边的石凳上,眼珠在我脸上悬而不放。 赤鹿跟来斥道:“不要煞人风景,滚出去跪。” 我好气,还是要面带微笑:“好嘞。” 那黄袍人却将我手腕一拉,眼睛眯成两条线:“婢子?” 赤鹿立即回:“是梳弄。” 他意味深长望了赤鹿一眼,似在确定什么,半晌才哦了一声,松开了手。 我提着绊脚的裙子急匆匆跑出院,扭头又爬上附近墙头,躲在一团枝叶里观察他二人,可那角度偏偏刁钻,飞檐挡住了亭中光景。 一阵斟茶声后,只闻黄袍人说:“自从父王死后,你倒是自甘堕落,毫无上取之心,这让我很意外。” “微臣张牙舞爪了半辈子,累了,何况圣上也不肯给我这个机会,我又何须勉强立足。” “这么说,我贬你一路南下,你倒是很自得。” “正是。” 亭中静了很久,唯有枝叶摇曳的沙沙声,那黄袍人背手快步走出凉亭。 “两月之内把鲛女送到京都,否则我会将你一贬再贬。” 我爬下墙头,冒雨去后厨,众人还在施力却是忙中添乱,屋顶已经塌了半边,雨却不见小。 老头扭头看见我,问:“茶送去了?” “送去了,府上那来人是谁?” 他一愣:“什么来人?” 看来他不愿说。 那头哗啦一声,众人被屋顶的积水冲下长梯,摔得七荤八素。 我问他:“那什么是梳弄?” 他肩头一僵,老脸骚红:“我一把老骨头,半个身子已经入土了,我不知道。” 不知道还这么凶,哼。 我搬弄手指数日子,除了天上云,一切都走的飞快。 骤雨将停,萤草渐息,赤鹿却还是老样子,他照旧与自己对弈,一身青袍,两袖软风。 自黄袍人拜访后,已快满两个月了。 我心中微怵,怕他夜里摸来把我打包送人。 这日天气清凉,万垛白云,我去赤鹿院中偷窥他,隔着厚厚的海棠却见院内亭下都空荡荡的,脑后传来一声咳嗽,一扭头看见赤鹿坐在我身后的高墙上,他手里捏着一枝野果,摘了几颗丢到我脑门上。 “偷偷摸摸的,你找我有事?” “梳弄是什么?”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轻松跃下墙头:“会玩棋吗?” “不会,我除了打架什么也不会。” 他牵起我的手腕,将我拉进凉亭,石桌上摆着一副非黑即白的棋局,我一头雾水。 “我教你,同色五子齐线,则一方赢。” “既然只要五颗棋子,准备一篓做什么?” 他笑道:“要定输赢,区区五个棋子是不够的,总要牺牲很多。” 我心头一惊,猜他话中有话,颈背一路凉了下去,终于没能忍住:“你要把我送人了?” 他笑了笑:“送谁?谁要一条咸鱼?” 当日在爻山山脚,赤鹿逆风独立唤我一声“咸鱼”,卫题潇的这一句“咸鱼”唤起那日光景,将我感动的热泪直淌。 他望着我,将神情收敛,抽出一张手绢递过来:“别哭,是我口不遮掩。” 我接过一看,手绢上绣着百合,一角还挂着玉坠,八成是个姑娘送的,遂对着手帕挤出一汪鼻涕,丢回他面前。 他垂眉看着,单手托腮,只顾着笑:“我娘若还在,看见你这样对待她的宝贝手绢,一定打的你屁股开花。” 罪过罪过,冲动真乃魔鬼。 可他笑得很开心,自他转世以来,我第一次看见他像过去一样。 若他能开心,我愿意多挤出一泡鼻涕。 我与他待了一整个午后,茶也洗的淡而无味,老头期间来换茶,看见我在,又看看赤鹿,忽的又鬓角绯红,气呼呼捏着茶壶走了。 赤鹿望着棋盘,很快落一颗白子:“你近来惹老孙头了?” “没有,他很久没理我,最近一回,还是我向他讨教了一个问题。” “什么?” 棋局到了关键时刻,我举棋不定,下不了手:“还是关于梳弄的。” 他笑意漫上眉梢:“你四处询问,真的这么想知道?” “恩,他们越不说,我越要知道。” 他点头:“梳弄便是陪男人日夜同眠的那一位。” 那不是娘子吗? “那你那日告诉黄袍人我是谁的梳弄?” “我的。” 白子变得好滑,从我指尖直直掉入棋盘,棋局乱了。 他不紧不慢的解释:“那不过是我对他人的搪塞之言,请你不要介意……” “我愿意的。” 他的黑子大概也滑,啪嗒一声也坠进棋局。 赤鹿默声将黑白二子重新归位,这才举目一笑:“你我都还没赢,继续吧。” 他垂眉不看我的模样真是透着一股执拗的可爱。 最后几日的平淡,随着一匹携谕旨前来的快马夏然而止。 一个半男半女之人举着一块黄锦缎说,卫题潇赠予大白鹅公主的古籍里有造反辞藻,帝王一怒,将他贬出梅城,继续南下。 我不懂造反辞藻,但举家迁移,必定是因为黄袍人没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赤鹿到底是赤鹿,面不改色,泰然自若的将手一挥:“走吧。”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我替他难过。 途中绕过一面碧湖,赤鹿遥看湖岸纷纷落叶,脱口道:“秋令到了。” 怕是他伤春悲秋,老头接口:“秋天到了,冬天就到了,冬天到了,春天就……” 他说:“秋天是食蟹的好时候,聊城的蟹远赴盛名,到了那处我请你们吃个够。” 一句话把大家说乐了。 结果到了聊城,也没能立刻吃上胖螃蟹,赤鹿贬到此地只暂任一个小官,甚至没有宅邸,刺史看我们乌秧秧一帮人蹲在街头墙根下抓耳挠腮,很是影响市面,就将自家的老宅子让出来。 一间破瓦房,住进十几人,想挪一步要先吼一声才奏效。 秋夜似水,凉风沁心,赤鹿带着我们浩浩荡荡去了一间酒馆,上桌要了堆砌的小山似的肥蟹,十几坛烈酒,老头蹙着眉头为银子发愁。 人生得意须尽欢,人生不得意,就要纵欢。 这夜笙箫歌酒,东方倒下西方立,西方醉倒东方醒,这么来回几趟酒,人顾盼景朦胧,又放肆,还刺激。 窗外有白月,月华落在桌上酒杯中,赤鹿吟诗对月,但我只看着他。 酒尽茶干,盘中只余最后一只膏蟹,赤鹿举起筷子将老头抓蟹的手一敲,把盘子推到我面前。 我千恩万谢,推了回去。 他突然道:“聊城最好的唯有秋蟹,你从头至尾未碰一下,是瞧不起吗?” “不是。” 他脸色骤变,眼神阴桀,“那就是瞧不起我?”这翻脸之速度,何愁不是天下第一。 我屏息在湖螃脚上舔了一口,没忍住干呕一声。 赤鹿眉间蹙成涡,严声道:“心烦意乱,你们先回去吧。” “我吃,我吃还不行吗?”我抓起胖螃蟹用力咬了一口,一腔黄油喷入口中。 我俯身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