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被赤鹿伤后,我就不再下水了,那伤口始终不肯愈合,已经五日过去,它依旧像新伤,一直淌血,睡前掀开衣袖瞟一眼,都能被吓到失眠。 我扛打又扛骂,独独过不了赤鹿这一关,命也。 我一直在想,他望向水中时可曾看见我,倘若他看见我,又何必这样做呢? 我被如此欺负,却咬牙不还手,只不过因为他是他,明知会伤我,还是随他去。 娘说情是一种病,我看是他妈的绝症。 直到十日后,我觉出身体变得虚弱,左手已经不能动了,硬扛扛不住,于是乖乖寻了处医馆,那青年医师只观一眼就退了两步。 “这还如何救您,手骨已经发黑了,您自求多福吧。” 我咬咬牙:“看着心慌,你把它卸了吧。” 那医师关紧门窗,低声劝我:“可不敢,我这刚开的医馆,您若死在我这,我可如何对外交代?要不然您去找个屠夫,刀起刀落比我这儿快。” 真可笑,找屠夫?我倒成了案板上的胖猪肉,我用柳条缠好皮肉,一句谢也不想说,扭头就走了。 自己的身子唯有自己上心,自己的手也得自己断,我回到湖岸,撸起长袖,咬紧外衣,一把冰刀握在手,就打算切掉废臂。 刀锋刚碰到肩膀,身后就传来一声喊叫,回头一望,竟是井楼中的翠衣小童。 顽童快步冲来,我忙用衣袖将手臂遮住,笑道:“你怎么绕到这处来了?就你一人?” 他抬手指了指远处停驻的蓝毡马车,“先生染了风寒,在医馆看身子,我就一人沿湖转转,姐姐可好?” “恩。” “那怎么不来呢?前几日先生还提到你。” “说什么了?” “说你长的怪漂亮,可惜没银子,连糖也没有。” 我提住他的耳尖,“这句话十成十是你编的。” 他哎呀呀的叫,捂着耳朵说:“那我告诉你一件真事,这回不是我编的,前些日子中秋夜,楼中的湖水里潜了只大鱼,好大一只,有一个人那么大。” 我心肉一跳:“你们亲眼瞧见了?” “那倒没有,黑漆漆的还有月亮印在水里,看不清,它先是咬了先生的鱼钩,后又脱钩跑了,先生说依那重量,约莫有一人大。” 我背脊盗汗,将衣带暗暗系好,“这湖水最多两丈深,怎么会有大鱼。” “先生说是条奇胖无比的胖头鱼。” “他嘴够毒的。” “先生的嘴不毒,心才毒呢,鱼钩被他动了手脚,他说那大鱼八成会死,好几日没见那鱼露面,兴许已经死了。” 好家伙,原来在这等着我。 那头遥见赤鹿从医馆出来,一身轻衣上了马车,小童招手唤他:“先生我在这!” 车夫立刻调转方向,朝这边来了,赤鹿今日意气风发,丝毫不像感染风寒,他从车窗内侧出半边脸将我轻轻一望。 “好巧,你也在。” 我笑,“听说先生你有病,今日来看医了?” 他也笑,“我看姑娘你也有病,脸色不好。” 小童边上车边点头:“巧了巧了,你俩都有病。” “既然都有病,就不必互相叨扰了,先行一步。”我心情糟透急忙走出半条街,他的马车却追了上来。 他靠在窗边,悠闲低声道:“上回没请你喝酒,倒是欠下你一杯酒,今天有存酒,来吗?” “姐姐来吧,这几日酒客少,正愁不热闹,”小童把脑袋挤出来,报起酒名,“今日楼里有竹叶青、梨花春、蔷薇露……” 我加快脚程,“鄙人酒后失态又乱性,粗言秽语更是多,不好收场。” 小童闻言望向赤鹿,赤鹿望着我:“我收场。” 他话虽如此,眼中却是另外三个字:你敢吗。 不知想耍什么花招。 我心头窜起一阵冷笑,立定扶车,“好啊。” 随车到了井楼,上至小二楼,阑干旁摆着三盏雕花屏风,屏风中摆着一张毛席,席上又安置了一张八角矮案,案上堆砌的满是酒壶,一坐下便有浓烈的酒气入喉。 赤鹿从腰间捏出一颗银子抛给小童道:“去买糖吃吧,今天准你吃了。” 小童欢呼一声,迫不及待跑下楼,随着一声重重的关门声,阁楼中光景忽然暗下来,楼中阒然,竟没有一个酒客,里里外外都透着冷清。 我窃窃紧张,随手抓起酒坛,先灌了一肚子酒壮胆。 赤鹿缓步走进来,在矮案对面盘腿坐下,笑着看我喝完一坛酒,才开口:“我楼中的酒水虽多,但也经不住姑娘这样豪饮,不如你我来玩个酒案游戏。”他从案下拿出一木筒的青竹签,又从其中抽出两支。 “你我同时饮同量酒,先喝完的人先选两支竹签中的一支,后者选余下的一支,竹签背后有点数,大者则赢。” “输了如何?” 他嘴角微挑:“输的人每一回都要从身上取下一件身外之物。” 我浑身肌肤骤然收紧,已明白他何以笑的如此邪恶。 我心有余悸的并非男女之别,而是脱去外衣后,会让他看见我负伤的左臂,他若看一眼,只怕能猜到其中原委。 我微寻镇定,“这酒桌上并非你一人说了算,规矩我也要定,依我看,谁先将身上脱的只余一件物件,谁就输了。” 他目光如炬投在我脸上,笑容不变:“好,输家要服从赢者一个要求。” “这要求不可涉及生死。” 他点头,我揽过身侧的酒坛,不忘讥他:“先生用这个手段,看过不少姑娘的身子吧?” “在下运气最差,还未能得逞一回。”他撕开酒坛,“开始吧。” 赤鹿自然不知道,我鲛人饮水如呼吸,饮酒如饮水,除了上界最烈之琼花酒,姑娘我还未曾面露胆怯,若要比酒,我更是敢于豁出去。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竟看高了他,他喝酒的本事实在令人汗颜,更可谓是差劲,从头至尾,他不曾赢我一回。但让我始料未及的是,我今日的运气是场灾难,虽优先捻来竹签,竹签上的点数却总是小的。 几轮下来,我与他双双大解衣衫,宽袍博带堆了一地,末了,我身上只余一件裹胸衣一件白衬裙。 最后一轮虽是万分斟酌屏息凝神,我却还是输了。 赤鹿微醺中单臂撑腮,目色朦胧中望了一眼屏风外的天色,声音轻飘飘的。 “脱吧,除了我谁也不会看见。” 我转过身,将裹胸小衣从衬裙里揭下,丢在案上,“愿赌服输。” 他笑出声,“若人人如你,男人怕是占不到便宜了。” “色字头上一把刀,占到便宜的时候,刀就掉下来了。” “有道理。”他勾起外衣披在自己肩头,忽道:“我很好奇,倘若你赢了,你要我做什么?” 这一问却是始料未及的,我从未想过会要求他做什么,更不需要他做什么,我自认我没有不配,但也没有资格。 “原本我打算赢了之后,再讨你一些酒来喝,现在你赢了,你要我做什么?” 他眸中沁出笑意,那笑却是非比寻常的。 “我要你留在这里,再也不能离开。” 后来我在楼中打听过一番,发现赤鹿并非只与我一人玩过酒案游戏,楼中的账房、小二及门童,都是他用这番手段留下来的,可谓是以酒卖身了。 他不做亏本的买卖,第二日就来找我,给了我一把银花酒壶。 “今日起你就在楼中给酒客斟酒,只给男人斟。” “那女人呢?” “我亲自来。” 这听起来不大妙,像是别处的营生。 “要是有男人对我动手动脚,我能还手吗?” “不能。” 妈蛋,这就是别处的营生。 头几日倒没有什么大差池,凡尘的男人虽有点色心,但色胆还不足,即便是说几句荤话,竟也极度含蓄,无伤大雅,根本没越过我半步雷池。 我放下心来,有时听得性起也回敬几条荤言腥语,见他们臊的厉害,我还有些得意。 唯独赤鹿隔着天井以眼刀刺我,那叫一个狠。 我与他近在咫尺,其中又似乎隔着一扇门,听得见看不透,真是刚刚好。 但这和谐平静的关系并未坚持几日。 那日宾客满座,楼里来了位粉面公子哥,仗着有几个狐朋狗友相随,趁我为他斟酒的间隙,将我的腰带缠在手中,吓唬我似的拽一拽扯一扯。 “你别急着走哇,你若走一下试试,这腰带掉下来可就不怨小爷我了。” 我冷笑一声,走出去两步又转了几个圈,任腰带留在他手中,随即将外衣脱在脚边。 “多谢,姑奶奶正热着呢。” 狐朋狗友一阵嗤笑,他粉面涨的红彤彤的。 过了须臾,那小粉面又叩板招酒,我信步而去,望了一眼他手中酒杯是满的。 想找茬。 他这回二话不说,一脚踩住我的衣坠,挑衅道:“你还真是不听话,小爷酒没喝爽,你就跑去别处了,你再走?你再走我就将你扒干净。” 我眯眼笑:“那我顺势也把你扒了。” 小粉面闻言眼底灼光,喉头舐火,用指头点我鼻子,“学乖了,你我倒是可以坦诚相见。” 我将酒壶举起,往他手中杯中斟酒,酒水瞬间倾出,湿了他满袖。 “你听错了,我要扒的是你的皮。” 身边狐朋狗友作笑,让他面上无光,我真是心情舒爽。 我扭头便去与熟客闲谈,片刻后,赤鹿忽然走到我身侧,“你随我来。” 眼见他带我走到那小粉面当前,我便知道八成是他要寻我的麻烦,且没出息的去了赤鹿那头告状。 小粉面得意中斜眼瞧着我,翘起一只腿,“温老板,我且问你一句,小爷来你府上饮酒可是花了银两的?” “自然。” “既是花了银两,何以不受礼待。” “此话如何说起?” 我当他要将自己见不得人的举动丢到台面上,谁知他却说:“你这楼里的酒娘毫无规矩,为何在斟酒时单手提壶又直挺脊背?她的仪态乃是长者对晚辈赠酒的举动,她如此无礼对待楼中酒客,难道不当罚吗?” “那么依照李公子的意思,应当如何罚?” 他猛然拍桌,引来众人目光,“罚她三个月月钱。” 蠢货,姑奶奶本来就没有月钱。 谁知他又道:“还要她对我赔礼,再按本朝礼数给我斟酒三杯。” 赤鹿应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