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时候白蛟王领着一众人等赶来,千劝万劝想留我们住几日,我一路回绝到宫门外,末了终于忍无可忍,将他握上来的一双老手推回去,他才垂头叹气,依依不舍的道别。 “既然如此,我便不留你,但大泽永远是你和你娘的家。” 我笑,因为这话颇有些违心了,而娘也死了。 应天受不了这种假惺惺的场面,一番告谢,拽着我急忙离开了。 登上龙车,天外已是苍青,月华飘坠,真是一番美景,却被他放下的帘帷遮住了。 他哼着小曲将脚边绒毯盖在腿上,身子往车壁上轻轻一倚,又从车板下拽出一包梅干,两根手指捏住一枚,送到口中细细品尝。 “现在只有你我了,说说你的事吧,和赤鹿怎么回事。” “华樘告诉你了?” 他得意笑道:“还用他说?这种事我一眼就能看透,男女之情最是藏不住。” 我迎上他期盼的小眼神,“没什么藏不藏的,我与他已经完了。” “什么啊?我原本还指望着八卦来打发路上的时间。”他将梅干丢回暗仓,“莫非公主又看上了哪家的神君?” 我摇头,“倒是有一事要问你。”案中莲花灯上的烛火一明一灭,我尽量使声音平静:“你知不知道赤鹿第一次历劫是在何时发生的?” “你问这陈年往事?”他修长的手指在案沿敲着,回想道:“那年正直魔域被平息千年,九重天上摆了千年庆宴,好像就在宴会之后才传出那消息……” 神魔一战在万年前,千年庆宴在一千年后,如斯推算,赤鹿第一次下界历劫在九千年之前。 中了,被我猜中了。 鲛帝他不是我爹,坊间流传多年的这句浑话,竟可能是真的。 耳边的嗡鸣声又来了,像浪潮一般,交织着,击打着,一波一波冲击到颅腔中,要将人的魂魄和意识都震荡出去。 我只能闭上眼睛,希望眼前的黑暗能无限扩散,可是一旦闭上双眼,每一个夜中耳语厮磨的时刻又历历在目,赤鹿的脸浮现在我眼前,他欲笑未笑,未笑含笑,每一个我曾迷恋的模样,现在都将我碾的血肉模糊。真的五内如焚。 应天拍了拍我的肩,紧张道:“你别咬嘴唇,流血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有些冷,想喝酒。” “只有驱寒用的烈酒,很烧心。”他从木板下取出酒囊,“你先喝吧,醉了好睡觉,醒了之后再把事情告诉我。” 我仰头灌喉,这酒果然像一把刀片下喉,吞下这刀片我又望着光影迷蒙的一角,只盼着快一些醉生梦死。 我梦到了娘,她坐在铜镜前,依稀是旧时的画面,这一回她却欲语泪先流。 我说你不要哭,该哭的是我,可悲的是我,要面对一切的也是我,你已经不在世上,没有眼泪,也没有资格流泪,你别再来见我。 这一席话说的特别畜生,可我无法面对自己,更不知怎样面对她。如果她还活着,知道我与赤鹿之间所发生的,她会哭吗? 醒来的时候,我睡在床上,应天坐在床沿端着一本书,见我睁开眼,便将视线从书页中抽离,“口渴吗?”我点头,他又道:“那是自然的,你哭了一晚上,枕头都换了三个,做噩梦了吗。” 我环视高顶长粱,雕栏画柱,知道又回了九重天。 应天合上书,倾了一杯水递上来,“你昨夜醉的迷糊,我也不知去哪里落脚,只好把你带回来,我同华樘商议过了,你留在这里最稳妥,就暂且住我屋中,睡我的床。” “那你呢?” “你睡东我睡西,两个被窝,各自一头,怕什么?”他拍拍我的肩,“咱俩兄弟一场,先凑合着过吧。” 他又从一旁五斗柜中翻出一件银斗篷给我,“这是华樘的隐身袍,你平日不要乱走,真想出去就穿上。” 我谢过他,一时无话,正巧着华樘路过门前,对应天道:“殿中上下已打点过了,只给你二人留了一个小龄仙娥,其余人都不再入院门,就放心吧。” “天帝还没打消那念头?” 华樘摇头,“下月初三迎娶,除了她,还有另外一位麟王的王女,也不过一万余岁。” “比你我还小。”应天将卷在手中的书往桌上狠狠一摔,骂道:“这不害臊的老东西!” 华樘微不可察的蹙了蹙眉,绕过他走到床边,说道:“我听说了,丹珠的事多谢公主,正巧解了我一桩烦心事。” “不必谢,我走这一趟不是为了丹珠。” 我与他望着彼此,心照不宣,他欲语未语,将话锋一转:“你能明白就最好了。”他又说有要事去办,便提前一步走了。 “他本想将你留在殿南他的屋中,是我极力反对了。”应天走到门边,探出头左看看右看看,便顺势将门掩上,极认真道:“对他,表面功夫要做足,但不可以不留心。” 我三魄还在梦中,跟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你还没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我摇头说没事,他就是不信,“你看你现在这张脸,要是眼睛闭上真不知道断没断气,就算与赤鹿断了来往,也不至于这样。” 他偏要提赤鹿的名。 我又没了力气,身子往被窝里钻,头脸也埋进去。 他竟把头塞进来,耷在我肩上,“好罢,我知道你沮丧,我不提他了,你想吃什么,我让人给你做?” 我没理他,昏昏沉沉又睡了很久,再度醒时,应天已经不见了,桌上铺设了层层叠叠的菜,我喝了一口凉透的汤,还是觉得不饿,便坐在极高的门槛上望着这偌大的院子,这院中有奇石清泉,东角又设重楼,被宠柳娇花拥着,明明是极美的径边乱花迷,我却看不长久,但凡盯着一物看,那一物就变得异常模糊,再凝视细看又觉得昏沉欲睡,于是转身往屋中爬。 这一爬却被人提住了后脑头发,应天神不知鬼不觉的赶过来,在高处冷冷道:“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你这样我可就真要骂人了,站起来。” 他是真的发力拽我的头发,我只得顺着他站起来,他又下令:“上桌吃饭。” 我便坐上去,他说吃鱼,我就吃鱼,他说吃菜,我便吃菜,末了他问吃饱了吗,我就使劲点头。 “行,那便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我又往床上爬,他冲来一脚踏在床上,挡住去路,“除了上床睡觉,什么都可以。” 我扭头走出门,在他目光中爬上那小重楼,从窗边伸头对他笑一笑,又躺下继续睡觉。 却听着木阶上蹬蹬蹬一阵响,他又追上来将我拽起来。 冷嘲热讽着:“鲛十一啊鲛十一,你不是挺有骨气吗?一个情伤就让你遁迹人海退居田园了?门外大好天地,众君多有姿色,你不去看看?就打算败退了?” 我点点头,“那就去看看。” “行,穿上隐身袍,兄弟我给你开路。” 他将隐身袍把我当头一盖,拉着我就往夜色里奔,我耐着心性随着他左拐右拐,走了好一会儿便到了一座无名院前。 那院墙高大却斑驳,宫门上原镶着的猫眼石也掉了半数,看起来是个废院子。 他用指骨叩门,两缓两急,便听里面传来人声,他报了名号,门便开了半边,两个高髻仙童正扶着门,见着他就笑,显然是一早就相识的。 “神君好久不来,还以为忘了这茬了。” 他笑笑,“怎么会,才回天宫就赶来了。”又扯了一些有的没的,借机将我拉入门内。 隐身袍薄如蝉翼,可以透光看见院内落座一七层飞檐的八角凉亭,八面又垂着各色绣花刺凤的轻纱帘帷,正随风飘逸,亭里围坐了十几位仙君,十余个仙娥,面前美酒家珍、琴瑟暖炉一样不少。 “这是青楼呀?” 应天自然听不懂,从嘴角呲出一句:“你先闭嘴,不要出声。” 这边暗暗说着,那头便有人朗声笑道:“应天,我当你改邪归正,再也不来了呢。” “我不来这,怎么听你胡吹海吹?”他快步穿过轻纱,一旁仙娥递上一大杯酒,他先敬了诸位,这才落坐在一块软垫上,又微不可察的拍了一下身后的死角,示意我贴着他坐下。 方才笑他的那位仙君神采奕奕,将腿交叠着架在酒案上,“我胡吹海吹了好几回合,你可都错过了,近日又去哪里游山玩水了?” “哪里也没去,就在爻山盯梢。” 众人唏嘘起来:“都说赤鹿历劫之后,有个倒霉蛋替他镇山,没想到是你,那地方什么模样,听闻堕落不堪还恶臭不止。” “不至于,都是谣言。”他喝了一口酒,话锋偏转,聊起九重天的人事。 此间说的都是流言八卦,我听着没什么心境,盯着角落发呆,不知不觉也累了,将头靠在他背上,想睡一睡,便听一人问:“应天,你爹娶亲的事,你与华樘怎么看?” 应天用手锤了捶眉心,“有什么好看的,只能呸一声,儿子都两万余岁了,竟去娶那一万岁不到的,往后我见了她们的怎么叫,难道恭敬的叫一声娘?” 众人哈哈一场大笑。 有仙君又道:“听闻鲛帝还要娶两位,其中一个鲛族公主,是不是上回入狱的那位?在琼花宴上惹了你与华樘神君的那位?她明明是一身的恶名,怎么天帝偏要娶她呢?” “据说她入了爻山之后,又与赤鹿神君私交,我看交情不浅,否则怎会舍身替赤鹿挡雷刑?” 有人鄙夷道:“你们呐,能不能好好想想,须弥海那是什么地方,那些水族长得都奇奇怪怪的,她同那些人相处久了,初来乍到这九重天,自然觉得哪位神君都是极好的,必定是左右染指,这样的人,即便嫁给了天帝,也未必能安分,还是会闹出丑事来。” 我闻言将头抬起来,却是应天先一步行动,他将酒杯往矮案上重重搁置,一声脆响打断越发不可收拾的谈话声音,众人安静下来。 他忙笑了一声:“那公主都逃婚多日了,可见还是计较的,不愿嫁天帝这样的老头,对了,听说前几日来了个艳绝的新面孔,是西林山君的侄女……” 那话锋又急转直下,向着别的姑娘劈去了。 应天倒是误会我了,我没想要开口训人,只是想认真听一听流言中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本想痛改前非,却被他打断了。 这一番吃喝谈话直到深夜,因仙娥们嚷着太劳神,才逐渐散了,仙君们各自护送人走了,我与应天留到最后,前后走出那院门。 应天说,这里原本是个风雅亭,但却废弃许多年,几年前被众仙做了集会之地,起先只是四五位神君相约来此吟诗词歌赋,后来人便渐渐多了,有人携琴有人带酒,竟热闹起来,久而久之就在私下盛传,因每夜来的人不同,带的酒水也不尽相同,便取名叫流花宴。 夜中不时会有仙娥仙君从流花宴门外过,只需敲门问守门仙童今夜都有谁来落座,若有心仪的人在,就顺势进来了,不经意间成了一个打探消息、以及大龄神君仙娥解决婚配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