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珺煜亲自将唐纾送回寝殿宫,然后叮嘱他道:“好好歇着,朕得空再来看你。” “陛下!”唐纾扯着承珺煜的衣袖不肯撒手,“这天寒地冻的,哪能让您空着肚子回安泰殿?臣侍这里的小膳房备了火锅,您好歹用些再走,权当是暖寒之宴。” 承珺煜望着他眼中溢于言表的期盼与依恋,实在难以拒绝,于是揽他入怀,“暖寒之宴?有意思!纾儿真是慧心巧思,看来朕绝不能走,否则岂不辜负你的美意?” 少顷,酒宴摆下,暖阁内飘出欢畅的笑声。 斐陌叫满星等内侍伺候,自己则以去太医院为由离开衍庆宫,赶赴伶雪苑见夏婖。 伶雪苑原是低等君卿的住处,后来关过些犯错的御侍,再后来渐渐荒废,成了无人问津的鬼园。 斐陌推开了斑驳破旧的院门,陈年的土腥味儿登时伴着积雪弥漫开,呛得他连声咳嗽。 袅袅的寒气萦绕在残破的桓壁间,廊檐布满蛛网,枯藤歪七扭八,杂草因被暴雪压弯,蜷成一蓬一蓬的,更显出难以名状的凄凉。 他不禁回想起被卖前那个穷困潦倒的家,时隔多年,爹娘、妹妹的模样已记不清,不知她们沦落在什么地方,更不知是否还活着。 背后传来夏婖的声音,“在想心事?” “夏、夏大人......”他转过身,才意识到脸上还挂着泪珠,忙不迭擦拭。 夏婖以为他受了委屈,“是不是宣室殿的人欺负你了?” “没、没有。”他见夏婖眉目关切,心砰砰乱跳,双颊荡起两抹红晕,“主子让奴才捎话,说君后与宜侍君都已入瓮,接下来...会见机行事。” “有劳嘉侍君。”夏婖掏出个瓷瓶递给他,“记住,这药每隔三日服一次,绝不能多服,否则会有损宫体。还有,今日之后,衍庆宫必成是非之地,王主请嘉侍君务必留神。” “您放心,奴才定将话带到。”他接瓷瓶之时,碰到夏婖的手,越发羞得垂头。 夏婖的心跳也缓了半拍,“那个......”开口的同时,恰逢他也喊了声大人,于是轻嗽,“你先说。” 他扯着比甲,“还、还是您先说。” 夏婖知他脸皮薄,便率先递给他个油纸包,“这是金乳酥,想必你还没吃午饭,拿去垫垫。” “您、您特意带给奴才的?”见夏婖点头,他顿时笑容洋溢,“多谢大人!”说完又赶紧取出一块递给夏婖。 夏婖不忍拂他好意,就着他的手囫囵吞进肚里,又见他抿嘴乐个不停,不禁问道:“有什么好笑的?” 他神情狡黠,“没什么,看大人的吃相想起四个字。” “哪四个字?” “牛嚼牡丹呗。” 夏婖细细一琢磨,瞪起双眼,“好哇,你敢编排我!” “奴才哪有!”他说着掏出个巴掌大小的雪锻荷包,飞快地塞进夏婖手里,随后撒腿就跑。 “喂!你站住!”夏婖紧追两步,拽住他胳膊,“这是给我的?” 他顶着又红又烫的脸,回眸娇嗔,“不给你给谁?比牛还笨!”说完使劲儿一挣,头也不回的跑了。 夏婖举起荷包端详,只见银麒麟活灵活现,湖蓝边儿配上鲜艳的红穗,与自己的妆花飞鱼服格外相称,不由甚是喜欢。 耳畔响起玹铮的调笑,“本王瞧你与斐陌两情相悦,不如想法子成全你们吧?” 她臊得脸红脖子粗,“事关人家小郎清白,您可不兴胡说!” “怎么是胡说?莫非...你嫌他出身低微,觉得不般配?” “没有,绝对没有!”她连声分辩,眉目间大有情意,“他、他很好,没人比他再好......” 玹铮哈哈大笑,“你才见过几个男人,就这般妄下结论?以后别成天守着衙门,也跟风七她们去教坊司和莞花胡同见识见识。” “属下...属下不喜欢烟花之地,只想以后娶个贤惠的夫郎,踏踏实实过日子。” 细细想来,斐陌又俊俏又能干,定会是持家的好手。 夏婖将还残留着斐陌体香的荷包揣进怀里,抬头望着雪后湛蓝的天际,长长吐出口胸中的浊气。 春.情萌动最撩人,即便接下来的路再难走,自己似乎也有了干劲儿。 再说斐陌跑出伶雪苑后,心情久久都不能平静。 他虽爱慕夏婖已久,送礼物却是头回,明知夏婖不可能追出来,却时不时回头张望,心里纠结得紧。 为绣那只荷包,他连熬了几个通宵,眼睛红得像兔子,手指上好多小针孔。从小到大,还从没哪个女子令他那般费心。 曾经与唐纾在寝殿玩闹的情景浮现于眼前。 “依本君之见,夏婖有什么好?整日不苟言笑,活像麻雀牌里的白板!” 他小声嘟囔,“谁说的,她那叫沉稳刚毅,威武不凡!” 唐纾笑得前仰后合,“你这是情人眼里出潘安!” 他红了脸,垂了眼,“主子尽管笑话奴才,反正奴才已认准她,这辈子非她不嫁。” “哎呦呦,好个不要脸的小子,这话也说的出来!”唐纾笑着撕他的嘴,他边躲边告饶,心里却甜丝丝的。 所谓缘分,就是那么玄妙。 初见那日,夏婖随玹铮立在安泰殿外,他一眼望去,就呆了。 夏婖虽不善言辞,但无论何时何地,都令他觉得踏实。 对他来说,这已足够。 晌午的日头洒在身上,说不出的和煦温暖。 他算算时辰,寻了个无人之处吃完点心,便去太医院见唐姒。 唐姒将药膳单子交给他,并趁机叮嘱,“未免露出破绽,还请侍君静养为宜,并遵守孕夫的禁忌。” “奴才省得。”他又拜托了唐姒几句,便施礼告退,回转衍庆宫的路上,见司瑶迎面而来,忙抢步福身,“司总管安。” “不必多礼。”司瑶既和蔼又关切,“多谢嘉侍君派人送来散寒化淤膏,他身子可好些了?” “喝了安胎药,已无大碍。” “陛下没责罚他吧?” “没有,陛下亲自送他回宫,还陪他用午膳呢。” 司瑶闻言松了口气,“这就好了,他是为皇贵君仗义执言才顶撞君后的,若因此受罚,皇贵君如何过意得去?”说完吩咐随行内侍奉上礼盒,“此乃内廷司贡奉的极品血燕,皇贵君特意送给他补身的,既然陛下在衍庆宫,我就不去讨嫌,烦请你转达皇贵君的问候。” 他笑吟吟地接过礼盒,拜谢道:“多谢皇贵君!也请皇贵君保重身体。” 待两下各自告辞,有三个人影从岔路口闪将出来,为首之人年纪轻轻,披着雀金貂敞,显然是名权门贵公子。 他逮着穿碧色宫装的内侍不停地问,“今早宫里出了何事?玉桂你快给我讲讲。” 玉桂唯恐被他缠上,“奴、奴才不晓得。” “你少哄我,你肯定晓得,我方才听那意思,像是皇贵君被君后罚跪,嘉侍君替他出头,然后又动了胎气。哎,皇贵君因何被罚跪?嘉侍君又是何时怀的身孕,怎么从没听说?” 玉桂嫌他嗓门高,忙扯他,“您别瞎问,这路上人多眼杂,咱们还是快走吧,别叫芷贵人等急了。” 他嗤嗤一笑,“你也忒胆小,此刻除了咱们还能有谁?你就告诉我嘛,君后跟皇贵君斗法到底谁输谁赢?”见玉桂依旧不说,便吓唬道:“你再这样遮遮掩掩,我可不高兴了,等会儿见了四哥,小心我告你的状!” “别别别!”玉桂实在得罪不起他,便低声道:“奴才也是听说的,今早皇贵君请安迟延,被君后罚跪,还扣了俸禄,后来......” “后来怎么样?” 玉桂正要往下讲,忽不经意一瞥,失声惊呼,“俪王主!” 他眼睛瞪得溜圆,“啥?俪王也去了?那有没有打起来?她身为外女,竟敢擅闯宣室殿,还有没有规矩?” 话音未落,就听背后传来玹铮严厉的斥责,“尔身为外男,竟敢打探宫中私隐,并捕风捉影,谁给你的狗胆!” 玉桂吓得腿肚子转筋,扑通跪倒,连声央告,“俪王主恕罪!俪王主恕罪!” 他闻听俪王主三字,头顶瞬间响起道炸雷。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想当年自己全不放在眼里的小马奴摇身一变竟成了重权在握的亲王,按规矩自己还得磕头问安。 随从墨诗见他呆愣中似有不忿,忙不迭拉扯,“公子,跪下,快跪下!” 他膝盖磕在地上,疼得直咧嘴,却又不敢揉,声如蚊吟地吭叽道:“俪、俪王主金安。” 玹铮早就不认得他,“你是哪家的?报上名来。” “我、我是......”他望着玹铮冰坨般生硬的脸,苍鹰般锐利的眼,支吾了半晌,心虚地不敢作答。 玉桂慌忙禀奏,“王主,这、这位是卓府六公子,芷贵人的表弟。” 玹铮先是一愣,随后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他,“你是卓小六?” 他见玹铮满脸嫌恶,自尊心被深深刺痛,梗着脖子嚷道:“是我又怎样?听好了,我不叫卓小六,我叫卓念音!” 玹铮冷冷嗤笑,“你跟从前相比,还真是半点儿都没变。”说完不再搭理他,而是质问玉桂,“身为宫侍,乱嚼舌头,该当何罪?” 玉桂激灵打个冷颤,抡起胳膊照着腮帮左右开弓,边打还边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他连忙伸手阻拦,可没玹铮发话,玉桂哪敢停手,不消片刻,脸颊就高高肿起,嘴角也渗出了血。 墨诗偷瞧玉桂,瑟瑟发抖。 他则腾地起身,瞪着玹铮,义愤填膺,“俪王主真是好大的威风,光天化日欺负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奴才。” 玹铮只觉好笑,“本王何时下令他掌嘴了?他如今这幅样子都是你害的,与本王无干。”见他忿忿难平,又冷嗤道:“身为大家闺秀,就该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本王劝你还是安分些,免得害卓相落个教子无方的罪名。” 说罢拂袖而去。 约莫一柱香后,玹铮大步流星进了麟趾殿,疾步冲至榻前扑通跪倒,“爹爹受委屈了!” 宫韶华忙撑起身躯,并吩咐碧色,“地上凉,快扶俪王起来。” 玹铮坐在榻边,关切地问,“您腿还疼吗?这天寒地冻的,别再引发旧疾。” “不碍事,方提点亲自过来诊治,已经好多了。”宫韶华口中的方提点名叫方墨,乃太医院首座,平日只侍奉承珺煜,无旨从不给君卿看诊。 玹铮扭头问碧色,“丹朱伤的不轻吧?” 碧色眼中泛起泪光,“四十刑杖,肉都打烂了,好在他年轻,才保住条命。” “你去告诉他,他今日所受的苦,皇贵君与本王都不会忘记的。” 碧色应声退下,宫韶华靠着彩花库锦引枕对玹铮道:“嘉侍君很不简单,你的确没看错人。” “就算他再有能耐,没爹爹帮衬,也无法成事。” “君后和卢氏肯定会上钩吗?” 玹铮笃定地点头,“君后这些年飞扬跋扈,眼里早就不揉沙子,况且嘉侍君摆明替爹爹出头,他又岂会允许他做大?” 正说着,碧色奉药进来。 玹铮瞅着那黑黢黢的药汁,对碧色打趣儿道:“这药看起来就苦,皇贵君肯定不喝,要不端走,要不就去把陛下请来,也只有她劝得动。” 碧色瞅了眼宫韶华,微微一笑,“陛下如今在衍庆宫,真要去请,不是故意跟嘉侍君过不去吗?奴才有法子让君上喝药,王主敢不敢跟奴才打赌?” “怎么个赌法?” “当然是赌君上能否顺利把药喝完,若喝不完,奴才任罚,可若喝完了,您得答应奴才个请求。” 玹铮自认为胜券在握,长眉微挑,唇角轻勾,“赌就赌,本王还怕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