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晴和司瑶早就将膳食摆在了承光殿的暖阁之中,芙蓉醉瓜、五香熟芥、菊花里脊、奶汁鱼片、清炖蟹粉狮子头、杏仁佛手,外加一道清甜鲜美的龙井竹荪汤,令承珺煜胃口大开。 饭后一盏云滇普洱,茶香四溢,承珺煜望着宫韶华的目光更添柔情。 宫韶华轻声问道:“臣侍临来前听说玹铮昨夜自罚了刑鞭,这孩子,是不是办砸了陛下的差事?”他说着起身撩袍跪倒,“都怪臣侍没教好她,有负陛下圣恩。”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承珺煜一把拉起宫韶华并将他拽进自己怀里,亲手为他揉搓双膝,“腿还肿着呢!别动不动就跪!” 宫韶华愧疚地凝望着承珺煜,“陛下,您真的不怪玹铮?” “不关她的事,是她手下失职。昨晚她已主动责罚,又自领了刑鞭,是个有担当的!”承珺煜话到此处哈哈一笑,“朕都没想到啊!她竟有那样的胆魄,不错,像朕年轻的时候!” 承珺煜最后一句话颇为感慨,宫韶华则轻轻叹了口气。 “陛下就宠着她吧,依臣侍之见,她身为重明卫指挥使,属下犯错,她亦有失职之罪。陛下不仅不教训她,反而还夸她?若被她听去,指不定又怎么得意呢!” “她本就能干,朕也没过分宠她。”承珺煜一副慈母情怀,轻轻拍了拍宫韶华的手,“玹铮到底还是个孩子,你这个父亲也别太严厉了。对了,朕已派了太医院提点亲自去给她治伤,放心,不会留疤的。” 宫韶华安心地点了点头,“太医院提点的医术臣侍自然放心。” 承珺煜温声说道:“还有一事朕得支会你一声,今日左都御史卓之杭下了早朝来找朕,请求朕将她的嫡子嫁入俪王府给玹铮做侧君。” “卓之杭?陛下说的难道是卓家...六公子?”宫韶华愣住了,这消息实在出人意表。 申时三刻,宫韶华回转麟趾殿。碧色、丹朱早已备好了药浴,宫韶华有些疲倦地将全身浸在浴桶中,半晌都未曾言语。 司瑶见他愁眉不展,便知他有心事,于是劝慰说:“主子先别忙着叹气,陛下方才不也说了,侧王君人选还得小主子同意才成。” “你不懂......”经宫韶华一番察言观色,承珺煜在提到卓之杭请求赐婚的时候一直都面带微笑,仿佛对于这桩婚配很是喜闻乐见。 司瑶看不透承珺煜的帝王心术,“陛下也真是,当年卓六公子与康郡王的事,她不可能不知道啊!” “正因为知道......”宫韶华揣测着承珺煜的心思,“陛下这是在借卓家的婚事生生地打康郡王的脸呢!” 十年间,康郡王承玹鏡一直都被承珺煜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只不过碍于先帝的遗诏,暂时动不得。承玹鏡比玹铮要大好几岁,都二十三、四的年纪了,身边却只有一个当年先帝御赐的薛氏为宠,府里有品阶的男主子一位都没有,这就足以想见她这些年是个什么落魄处境。 表面上她是个郡王,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可她曾经是风光无限的皇太孙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人人都上赶着巴结。如今空顶着一个郡王头衔,日日缩在府里,不敢擅出一步,不敢多说一句,寄人篱下,委曲求全。 那郡王府邸,不过是一只更华丽的笼子罢了。 她不能明目张胆的培植亲信,朝臣也不敢同她交往。只剩一个卓家,偶尔还会念着旧情暗地里给她些关照,可无非都是在吃穿用度上。 承珺煜自然不会主动为她张罗婚事,而满朝文武都晓得她的底细,背地里都叫她朝露郡王,又有谁会愿意把儿子嫁给她呢? 朝露,见日则晞,正如她的命运,有今时,却不知明日。 而煜阳,光辉灿烂,对比之下,她承玹鏡只能缩在黑暗里苟延残喘。 当年玹铮在东宫的屈辱,承玹鏡终于能够体会一二。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一场政变彻底反转了两人的命运,玹铮的崛起、强势越发衬托出承玹鏡的落寞、凄惨。 宫韶华此刻顾不得替承玹鏡哀叹,更多是替玹铮担心,“你说要是俪王根本就不喜欢卓念音的话,这非把两人结成妻夫,不是结亲,反是结怨啊!” 想当年玹铮刚出冷院,就因为卓念音和承玹鏡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给玹铮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挥之不去的阴影。这些年玹铮与卓家没什么往来,宫韶华了解自己的女儿,隐隐觉得玹铮是不乐意和卓家有瓜葛的。 司瑶也着了急,“那主子为何不把当年的事告诉陛下?” “你以为本君没说吗?可陛下也要听得进去呀!”宫韶华无奈地摇头,“陛下说了,男大十八变,当年不过是小孩子之间一场误会,俪王身为女子,总不会和一个小郎一般见识吧?” “这话倒也有理,可俪王主的性子您是知道的,真要是倔脾气上来,谁的话都能不听。”司瑶想来想去也觉得头疼,“照陛下的意思,这门婚事还不能拒绝了?” “难啊!”宫韶华在心里重重一叹。倘若是旁的人家,怎么拒绝都行。偏偏这里头不仅捎上了一个承玹鏡,还拐带了一个戾太女,实在难以料理。 宫韶华回想着在承光殿内承珺煜对他说的话,“你才是康郡王的生父,什么指腹为婚?无媒无凭,又不是你这亲生父亲定下的,算不得数。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是觉得卓氏配不上俪王,还是真打算把他给康郡王留着呀?” 承珺煜虽是含笑问他,可那眼神中一掠而过的冷意他体会得到。这些年来,承珺煜平日里没事找事还要敲打承玹鏡一番,如今卓之杭把这么好的机会送到她手里,她又岂会不加以利用? 宫韶华不能硬顶着来,只能回奏说:“陛下别误会,凭卓六公子的样貌、家世,别说入俪王府为侧君,就是做正君也是绰绰有余。臣侍还不是怕委屈了卓大人的掌上明珠吗?再者,侧君的人选总得问问玹铮那孩子......” “那是当然!不过,你告诉俪王,一个侧君而已,用不着非要举案齐眉。卓之杭这人当年就识时务,会审时度势。看在她素日也算忠心的份上,又这般求恳,朕总不好拂了她的颜面。” 听听,不忍拂卓之杭的颜面,这同答应了她的奏请有何分别? 宫韶华抚额,“唯今之计,只有派人去问问俪王。” 倘若玹铮偏不乐意娶,再商议个婉拒的法子吧。 “是。”司瑶领命,然回想起晌午刚得到的密报,终究还是忍不住说道:“奴才这里还有个下情要禀,奴才听说......” 司瑶附在宫韶华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宫韶华的脸色越变越难看,“竟有这等事!” “是启祥宫那边回报的,想来不会有假。卓六公子听说康郡王出了事,连午膳都没用就急匆匆出宫去了。奴才还听说卓六公子缠着芷贵人,叫芷贵人去求陛下给他和康郡王赐婚,芷贵人不肯,被他骂了,连带芷贵人身边的奴才都挨了打。” “这、这实在是......”宫韶华本就对卓念音没什么好印象,经司瑶这般一说,心里更是老大的别扭。有心直接去找承珺煜拒绝这门婚事,可终究还是欠妥。宫韶华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容本君再斟酌斟酌,记住,刚才你奏报的那些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叫俪王知晓。” “您放心,奴才省的。” 不怪宫韶华想瞒着,连司瑶也觉得,那事真要传到玹铮耳中,玹铮肯定打死都不会同意娶卓念音了。万一因此和承珺煜较上劲儿,如何是好? 宫韶华气得攥紧了拳头,“去,派人宣卓之杭的正夫安氏明日一早觐见,本君要亲自问问他,这些年他是如何教出那样一个好儿子的!”...... 晚膳过后,玹铮在长信殿东暖阁内默写心经。 苏珂站在一侧笑意盈盈,待玹铮收笔,不由赞道:“王主的字越发好了。” “得了吧,本王道行尚浅,最近总觉得心不够静。”依旧是老规矩,心经交给苏珂丢入炭盆烧掉。玹铮又叮嘱他,“交代给你的那件事务必用心,且别引起他人怀疑。” “王主放心,奴才晓得分寸。”苏珂替玹铮研磨,一抬头,瞧见司瑶由侍从引领已行至暖阁门口,于是忙快步迎了上去,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司总管安好。” “苏公子客气。”司瑶还礼后又给玹铮见礼。“奴才奉皇贵君差遣特来看望王主。” 玹铮含笑抬了抬手,“瑶叔快平身吧。本王其实伤得不重,劳烦父君惦记,还辛苦您跑这一趟,都是本王的不是。” “王主说哪里话?听闻您受了伤,君上担心的不行,若不是宫规森严,君上肯定是要亲自来的。”司瑶将宫韶华赏赐之物尽数交给苏珂。 苏珂知道这是有意要他回避,于是笑道:“王主,奴才去小厨房看看那道双红银耳汤好了没有。”说着又对司瑶福了福身,“难得总管驾临,这时辰想必一路奔波,还没用晚饭,奴才就这派人准备,请您稍坐片刻。” 苏珂说完裣衽告退,司瑶扫了一眼苏珂的背影,频频点头,“苏公子真是越发标志了,又知礼又伶俐,怪道王主宠他。” 玹铮指了指案侧的秀墩,“瑶叔坐下说话吧,父君那里可是有什么吩咐?” “也谈不上吩咐,只是有一件颇为棘手的事需要王主拿个主意。”司瑶于是将御海行苑承光殿内承珺煜与宫韶华的对话详细讲述了一番,“君上说陛下有心赐婚,却不知王主是否乐意?所以遣奴才过来问问。” 暖阁内静谧了片刻,玹铮蹙起眉头,之后又渐渐舒展。她慢慢吐出一口气,“若陛下铁了心要赐婚,本王也只能遵从圣意。” “君上说了,若王主真不乐意,大不了......” 玹铮摇了摇头,“陛下赐婚是何等福分,旁人求都求不来,为此去顶撞陛下得不偿失。” 司瑶试探着问,“那王主您到底......?” 玹铮轻哼了一声,“陛下不是已经说了吗?侧君而已,又不需要举案齐眉。若是不中意,迎进府里好生养着就是了,俪王府地方大,多养一个闲人还不容易吗?” “这么说王主答应啦?”司瑶万没想到玹铮会同意得如此爽快。 玹铮轻轻转动着手指上那枚鸽血红宝石的戒指,“唉!也就是当着叔叔的面本王才实话实说,卓念音这人,本王实在是喜欢不起来,可陛下的颜面也得顾及,先凑合着吧......” 话到最后又是一声叹息。 司瑶替玹铮委屈,“陛下这是乱点鸳鸯谱啊!不过君上说,陛下这是借卓家的婚事生生地打康郡王的脸呢!” 玹铮略点了点头,“也倒是有这层意思,不过......”她话锋一转,眉目轻蹙,“三年前卓家嫡出的二少爷出了痘症不能入宫应选,为什么卓家没把卓念音送进宫去参选呢?凭卓念音的出身、母族,若入选,至少也能封个正三品的卿,指不定还是贵卿,对吧?” “这个?”司瑶被问得一愣,“王主说得奴才从未想过。后宫倒是有册封的惯例,如果卓六公子入宫应选得陛下青眼的话,怎么着都会给个三品以上的位分。” “那就是了。”玹铮微微一笑,“按道理讲,卓家既然一开始就打算送嫡子入宫,没理由卓家二少爷身体出了状况,在有嫡子的情况下还送庶子入宫。况且卓念音虽然排行第六,但与卓二少爷也不过只差了一岁,三年前堪堪十五,年龄不正合适吗?” “或许是卓大人。妻夫舍不得六公子。” “舍不得?”玹铮很不赞同,“入宫做陛下的君卿难道不比嫁给康郡王要强上百倍吗?有什么舍不得的?” “那、那倒也是......” 玹铮继续说道:“在外人看来卓家当时很不懂规矩,然那件事更令人费解之处还不止于此,卓家继嫡出二少爷之后送了个小爷生的庶子入宫,陛下竟没有半点微词,叔叔说是何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