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时分,红袖隐匿身形,从康郡王府离开,值守的重明卫竟毫无察觉。 荷塘春馆浣莲阁内,隐月阁主携云握雨,直弄得身下娇郎数度昏厥,还意犹未尽。 一人抬出,一人送入,如此反复。 红袖行至阁外,风影侍立门侧,与他点头致意。 此时,又有一人被卷了锦被抬出,复一人卷在锦被中送入。 红袖见此情形,心下已明白了八、九分,与风影默默交换了眼神,都心照不宣的垂手侍立,不敢发生一丝声响。 阁内先是莺声婉转,语气娇憨,可过了没有片刻,呜呜咽咽的哭泣声传了出来,又过了一刻,男子凄厉的哀告之声断断续续,“阁主,求您饶、饶、饶......” 连说了三个饶字,再无下文,想必口衔已勒住了舌头,连吟.哦.喘.息都微不可闻。 红袖一震惊悸,垂眸只盯着靴头上的银.线绣花,暗暗稳着心神。风影倒是习以为常,表情淡漠,全把自己做根木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廊下金铃晃动,纪雨卿慵慵懒懒的吩咐道:“搭出去吧。” 如此轮番伺候,过百回合,隐月阁主才似乎有了一丝倦怠之意。 风影不敢怠慢,率领侍从进进出出,动作麻利,有条不紊。 红袖拿眼角的余光轻轻一扫,见方才的美侍玉臂悬垂,几乎奄奄一息,不由得胆颤心寒。 倘若自己未能在万蝶堂比武中脱颖而出成为凤使,会不会也是这般命运? 都说厉王杀伐决断裁人生死,可隐月阁主却能令人生不如死。 纪雨卿沐浴更衣,倚坐在铺陈一新的床榻之上,红袖挺身跪在她的身前。 紫金藤炉中浓香袅袅,室内污重的血腥气被一丝丝冲淡。 纪雨卿穿着紫红色云罗缂丝长衣,领口、袖口嵌着不下百余颗圆润珍珠,光彩熠熠。左鬓簪着白玉嵌红珊瑚双结如意钗,右鬓上,双凤衔珠金步摇辉耀夺目,越发衬得她高贵不凡。 她戴着金.丝面具,凌厉的目光垂下,红袖本能地后背僵直。 声音不怒自威,“承玹鏡终于想通了?” “是!”纪雨卿面前,红袖比对玹铮还要恭谨,“俪王连番挑衅,康郡王深感奇耻大辱,属下已趁机说服了她。” “很好。”纪雨卿的唇边勾起邪魅笑容,“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就该逼上一逼!” “阁主神机妙算,俪王果然来验康郡王中毒真伪。” “哈哈哈!”纪雨卿一阵冷笑,“她承玹铮一向视承玹鏡为死敌,好机会怎会错过?先帝当年将薛氏派到承玹鏡身边,真乃一步好棋。” “那薛氏会不会将阁主供出来?” 纪雨卿毫不担心,“他从未见过本尊容貌,即便供出来,又能如何?” 红袖寻思片刻,面带不解,“康郡王苟且多年,早没了当年的胆气,属下实在不懂,阁主何以在她身上花费心思?” “哼!”纪雨卿冷眸睨下,带着十足的江湖气势,“承玹铮重权在握,心思深沉,极难掌控,他日若登上凤位,我辈江湖中人该何去何从?” 纪雨卿心说,难道就因为卓之杭一句话,本尊就要向承玹铮俯首称臣吗?如果有朝一日,有人问起当年隐月阁收了先太女求救信号却不去搭救的缘故,本尊何言以对? 她回首往事,眉间若蹙,气息阴郁。红袖垂头,大气亦不敢出。 “先太女当年有没有告诉承玹鏡包括本尊在内三名太女学士的真实身份?” 红袖摇头,“没有。” 纪雨卿哼了一声,她们剩余三人素无来往,也互相不知名姓,均与卓之杭单独联络。而卓之杭刁钻狡诈,无论如何利诱,就是不肯说出另外两人真实身份。 红袖问道:“阁主不是怀疑静依师太与天涯宗宗主凌秋漪吗?” 纪雨卿沉吟,“静依老尼是方外之人,会涉足储位之争吗?至于凌秋漪......” 她心里冷笑,都说沧澜剑法天下无敌,可当年,凌秋漪还不是本尊手下败将? 她叮嘱红袖,“记住,承玹鏡以及康郡王府一举一动皆要禀报本尊知晓。还有,承玹鏡不会临阵畏缩吧?” 这一局策划了许久,承玹鏡可是关键。 红袖笃定道:“阁主放心,承玹鏡连番受辱,众散亲离,听闻阁主计谋,当下便做了决定,比咱们都要迫不及待。” “进宫面圣可不容她出一丝纰漏,你回去再盯紧点。” “是!”红袖叩头领命。 才堪堪抬头,下巴已被纪雨卿扼住,红袖被迫仰望着那双视人命似如草芥的寒眸,“本尊最痛恨叛徒,你也不想成为本尊的药引,对吧?” 红袖顿时惊惶万状,“属下发誓,属下对阁主绝无二心!” “那就好!”纪雨卿锋利的镂金指套在红袖脸颊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声音徐徐,却透着令人心悸的寒意,“别忘了,当年是谁救你出红帐的。” 翌日散朝回府,玹铮与苏珂共用午膳。旖画手臂骨折不能伺候,玹铮见菱角一人率领小侍们忙得脚不沾地,不由咦了一声,“云霓呢?” 苏珂有一瞬的尴尬,但随即便笑道:“他感染风寒,奴才命他好生歇几天。” “都是侍郎了,还自称奴才?”玹铮瞧出不妥,却不点破,而是温柔地拍了拍苏珂的手。 苏珂亲自给玹铮盛了一碗玉带羹,又用银箸夹了两片胭脂鹅脯,亲亲热热道:“王主尝尝奴...奴家的手艺。” “新学的?”看菜式以前没见过。 苏珂脸颊微红,“司总管派人送来的食方,奴...奴家照猫画虎,也不知味道如何?” 若不好吃,怎敢送到玹铮跟前?苏珂如此说,玹铮只当他谦虚。 玹铮笑意盈盈地指了指银勺,苏珂会意,举勺来喂。 玹铮就着苏珂的手品了一口美味,碗中鲜笋莼菜青青嫩嫩,如同苏珂玉指藕臂,勾得人浮想联翩。玹铮觊觎地望着他,“你领旨谢恩后,可还没谢本王呢!” 苏珂眨了眨眼,“王主想奴家怎么谢?” 玹铮凑到他耳畔吐气如兰,“装糊涂是吧?”说着伸手在他腰间一环一扣,轻轻一掐,苏珂哎呦一声,顿时羞臊不已。 他慌忙推了玹铮一把,眉目半嗔,“大白天的,王主可给奴家留几分体面吧!” “呦!这当了侍郎还端起来了,本王面前也敢矫情?”玹铮假意愠怒,去搔苏珂的腋下。苏珂边笑边告饶,“不敢了!不敢了!王主饶了奴家吧!” 菱角机灵,发现端倪,早带人避了出去。 苏珂跌进了玹铮怀里,一只手扒着玹铮的衣领,“奴家还真有件正经事要请示王主,墨总管有意求娶旖画元服。” 玹铮促狭一笑,“好事啊!这亏得她想通了,不然一双眼睛总盯着你,本王再宽宏,也总有底限。” 苏珂闻言一惊,慌忙挣开玹铮的手起身拜倒,“王主明鉴,墨总管对奴家一向守礼,奴家也只是将她视为姐姐。” “起来吧!”玹铮用力拉起苏珂,再次揽入怀中,轻音慢语地说““你不必急,也不必怕,你和墨依的人品,本王信得过。” 至于墨依是因何想通,又因何执意迎娶相貌平平的旖画成元服之礼,玹铮虽猜到,却不想对苏轲明言。 “两日之后,本王陪你去给苏玫庭妻夫磕头。” 苏珂听到苏玫庭三字,心里一紧,也不知是惶恐还是伤心,手指尖一阵微凉。 玹铮轻拍他的肩膀,“有些事终须面对,放心,本王陪你。” 午后,承玹鏡在安泰殿外跪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被人拖进东暖阁。她旧疾未愈,又加上寒气入体,趴在暖阁正中四合如意天华锦纹毯上,颤颤巍巍,哆哆嗦嗦,狼狈不堪。 承珺煜于紫檀凤案后端坐,声音肃穆、威仪,还透着几分鄙夷不屑,“竟敢在太医问诊期间以性命威胁乞见于朕,你可知罪!” 承玹鏡挣扎着重重叩了一个响头,“罪臣知罪!罪臣有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承珺煜嗤笑一声,“说说看。” 承玹鏡俯首以额触地,“罪臣、罪臣的乳姐海安十余年来隐匿在罪臣身边,意图不轨,竟是当年戾太女余.孽,罪臣虽是被她蒙蔽,却也罪无可恕......” “混账!”话音未落,承珺煜已动了雷霆之怒,“你抵死求见于朕,就是要朕听你这等废话吗!来人,把她拖出去!” 御前侍卫得令,即刻进入暖阁。 承玹鏡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并用向前爬了几步,仰望着承珺煜,满脸都是凄惶惊惧之色,撕声求肯,“陛下饶命啊!陛下,罪臣尚有密奏要禀!尚有密奏要禀!” 承珺煜听到密奏二字,神色稍霁,摆了摆手,孟晴便率众退出暖阁。 孟晴唤过知影,低声吩咐几句,知影领命自去。 承珺煜用力揉搓着枷楠香木的捻珠,竭力压制着胸中的怒气,“朕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承玹鏡背脊一僵,明白始终还是要迈出这步,于是阖上眼帘,“陛下,当年戾太女招揽的太女学士并非十五人,实为十八人。” “漏网之鱼都是谁?” “罪臣不知......”头顶上传来承珺煜冷嗤,承玹鏡忙磕头分辩,“罪臣真的不知!那三人皆是江湖中人,身份隐秘,除戾太女本人,谁也不晓得她们真实身份。”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 “罪臣是听海安说的,揽胜楼出事后郡王府被围,罪臣心力交瘁,旧疾复发,海安侍奉在侧时神色有异,罪臣这才逼问出来。” “你既已逼问出来,为何隐瞒不报?” “陛下,罪臣害怕呀!海安乃罪臣乳姐,随侍罪臣数年,罪臣不敢报,亦不忍心。” 暖阁内有短暂的沉寂,更漏滴答,每一声都深深拷问着承玹鏡的心门。承珺煜并不看她,然双眼如同严冬腊月的冰井,凛凛寒意不断冒出。 一呼一吸之间,帝王威严不容欺骗的冷哧声再度响起,“一派胡言!海安不过是你乳公之女,戾太女临终托付,会将如此隐秘之事告诉她一个下人吗?” 承玹鏡早料到承珺煜会有此问,她将心中应对反复斟酌了几遍,才敢继续禀奏,“当年区区一日之间凤都城破、东宫被围,戾太女始料未及。罪臣随废后慕氏去了法源寺,并不在东宫之内。东宫被围之后,唯海安随侍在戾太女身边。” “那这么多年,她都不曾告诉你吗?” “当年戾太女吩咐她耐心等待,自会有人前来相助。可多年过去别说是人,就是只鸟也不愿在康郡王府落巢。海安早年不说,是怕罪臣冲动误事,后来不提,是她自己心灰意冷。” 承玹鏡当年还真是个冲动的性子,不然也不会纵马闯宫,落下腿疾。 她神色凄哀,泪水潸然而落,“陛下斥罪臣不忠,罪臣辩无可辩。但戾太女当年谋逆,罪臣年纪尚小,并未参与,这些年所求的也不过是三餐之饭,一瓦遮身。” “你想要三餐之饭,一瓦遮身,朕赐你郡王府邸,使奴唤婢,你还不知足?” “陛下!罪臣也想知足,可这些年罪臣生不如死啊!”承玹鏡重重一头叩在地上,“陛下,罪臣自知欺君罔上,罪无可恕,求陛下大发慈悲,赐罪臣一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