玹铮行至重华门时,竟再次遇到了怀裕郡君承瑾瑄。 只隔了一日,承瑾瑄明显憔悴了几分,华服尽褪,内着银白月华宫装,外罩墨绿衬云纹斗篷,长发只挽了一支玉簪,妆容素雅。 他身后侍从亦打扮素净,捧着厚厚一沓手抄的经文。玹铮抬眼略扫,“五舅舅这是要去钦安殿?” 钦安殿位于雨花阁后昭福门内,乃皇宫中佛堂所在。除承珺煜外,后宫君卿、皇子也常去那里拈香引礼。 承瑾瑄轻轻嗯了一声,“昨夜冷宫失火,阖宫不宁,我奉皇贵太君之命前去祈福。”皇贵太君小殷氏,乃昭元君后殷氏庶弟,承瑾瑄的生父。 玹铮与小殷氏并不亲近,只依礼问道:“皇贵太君可安好?” “安好,有劳俪王记挂。” 玹铮闪身让路,承瑾瑄走了两步忽然驻足,回身凝眸,“我有个不情之请。” 玹铮双眉微挑,静静打量他。 承瑾瑄走到玹铮面前,略带红肿的双眸似含了难以言表的哀伤,“能否烦劳俪王妥善安葬废后遗骸?” 玹铮顿了一顿,婉拒道:“废后身故,自有内廷司循例安葬,小王不便插手。” 承瑾瑄一把扯住了玹铮的衣袖,言辞恳切,“我求你,除了你,再无他人能施以援手。” 玹铮甩掉了承瑾瑄的手,后退了一步,“五舅舅,国有国法,宫有宫规,废后因罪自戕,如何处置自有圣裁。五舅舅若顾念往日情分,不如直接去求陛下恩典。” 承瑾瑄死死咬着嘴唇,半垂的睫毛轻轻颤抖,过了半晌才道:“我只是个皇子,人微言轻。我求过父君,可父君将我斥责了一通......” 承瑾瑄年幼时,小殷氏并不得宠,若非慕氏相护,少不得受人欺凌。这些年,他将慕氏恩情埋在心底,眼看慕氏要被拖去乱葬岗,于心不忍。 丹婴轻声唤道:“郡君!郡君!” 承瑾瑄猛地回过神儿来,“俪王呢?” “俪王主已经走了。” “走了?”承瑾瑄难掩失望之色,“嘉侍君不是说俪王颇有侠义心肠吗?连她也不肯帮忙......” 丹婴见承瑾瑄难过,轻声劝道:“都说俪王并无慕氏血脉,她岂会怜悯废后?奴才知道您心善,一会儿去钦安殿多焚几柱香,多烧几部经,就算尽心了。” 午膳前,宫韶华回转麟趾殿,远远瞧见一名身着四品诰命服色的内命夫。那人四十开外的年纪,品貌周正,举手投足自有一股清流底蕴。 司瑶见他凝神思量,忙禀奏道:“君上恐不记得了,那位苗恭人乃是嘉侍君的嫡父。” “哦。”宫韶华想起来,苗氏并不常进宫,唐纾入宫三载,似乎也就是去年冬节时才见过一面。 司瑶含笑,“嘉侍君盛宠优渥,陛下体恤他怀孕辛苦,便特许苗恭人进宫陪伴。” 宫韶华点点头,“唐氏也算有福气。” 司瑶搀着他拾玉阶而下,“若论福气,这后宫君卿谁比得过君上您啊?这些年奴才冷眼瞧着,陛下对君上总是有几分真心的。” “真心?”一阵冷风吹过,似有沙子吹进了眼里。宫韶华阖上双眸,静默须臾,“与帝王谋心谋情,如同与虎谋皮,本君焉有那个胆量?” “君上......” 宫韶华眉宇间落寞尽显,“废后叱咤宫闱三十载,下场却如此凄惨,不知本君将来如何?” 司瑶脸色大变,“君上休要胡言!陛下恩宠,俪王孝顺,您必定福寿绵长!” “是吗?”宫韶华黯然一叹,忽又想起碧色和丹朱早膳时嘀咕的事,面色便沉下来,“江南是不是来信了?” 司瑶心中惴惴,“是...是送了一封信来......”见宫韶华面色不豫,又道:“您别生气,奴才不敢跟您说,是怕您难受。” “信上讲了什么?” “并没讲什么,只是问安而已。” “问安?哼!”宫韶华冷嗤一声,眉眼间被霜雪覆盖,“本君安或不安,与宫家何干?” 自从被宫家除族,两厢再无瓜葛。十余载断了音信,如今却来问安,真乃天大的笑话! 唐纾半倚在榻上,听着斐陌回奏,“果不出君上所料,俪王主拒绝了怀裕郡君。” 唐纾含着一抹清浅的笑意,“俪王向来都是谨慎的人。” 斐陌垂头,“君上恕罪,奴才差事没办好。” 唐纾倒是淡定,“不怪你,原也是本君太心急了。”他说罢给了斐陌一个眼神,斐陌会意,自去暖阁外把守。 苗氏坐到榻上,打量着唐纾略显苍白的脸色,“侍君怎会动了胎气?” 唐纾心绪翻涌,声音哽咽,“君太后...昨夜殁了。” 苗氏早听闻冷宫失火,心中已猜出八.九分,如今得了确切消息,神色沉痛无比。他紧紧握了唐纾的手,“日子不太平,侍君更要保重身体。” 唐纾长长吁了口气,指了指沉香小几上厚厚一沓手抄的金刚经与往生咒,“父亲替我带去法源寺烧了吧。” 慕氏被废前常去法源寺礼佛上香。 苗氏拍了拍唐纾的手,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笑容,“正巧你爹的忌日也快到了,我亲自去,不会惹人怀疑。” 唐纾扯着西番莲云纹蜀绣枕头的流苏,眸光深沉,“也该适当有所动作,只是要委屈扶苏。” 苗氏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唐家养了他这么多年,也是他该报偿的时候了。” 重明卫指挥使衙门正堂之内,玹铮端坐于堂案后,夏婖、风七七并排跪在堂案前。 玹铮犀利的眸光冷冷扫过二人的脸,“风七,你先出去!” 风七七欲抢白,“王主!” 玹铮断喝,“出去!” 风七七咬了咬牙,狠狠剜了夏婖一眼,气呼呼走出了正堂。 玹铮望着夏婖,难掩眸中冷峻与肃杀之气,“说吧,为何阻止风七行刑?” 大约半个时辰,夏婖自堂内走出,刚松了口气,风七七一个箭步冲到面前,挥拳便打。 夏婖用胳膊抵住风七七的拳头,怒视着她,“你疯啦!” “你才疯了!”风七七用力推了夏婖一个趔趄,“那薛氏留不得!” “你听我说,薛氏就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掀不起什么风浪。” “老夏,那薛氏可是承玹鏡的宠侍!” “他当年也是身不由己呀!他已经够可怜了,何苦还要伤他性命?”夏婖觉得风七七过于冷酷无情,“难道你是铁石心肠吗?” “我铁石心肠?”风七七火冒三丈,“依我看,你是被那个骆冰给迷昏头了你!” “你胡吣什么!”夏婖恼羞成怒,一把扯住了风七七的衣领,风七七毫不示弱,抡起一拳横扫她的肩头。 魏婕进院子时堪堪见到这一幕,大惊之下连忙冲了上去,“哎呦两位大人,好端端的怎么动起手来了?” 她一咋呼,不少重明卫都跑过来劝架。 风七七被魏婕拉开,瞋目切齿,“老夏,我告诉你,你夫儒之仁,早晚吃亏!” “好了大人,少说一句,都少说一句!”魏婕拉着风七七一个劲儿往外走,“陛下有旨,缉拿慕氏余族,属下已经把姐妹们都集合好了,就等您训话啦!” 教坊司兰苑之中,慕席祯亲自将茶杯递给林绛心。清冽的茶香沁人心脾,林绛心柔柔一笑,“若论茶道,谁也比不过慕哥哥,怪不得太女殿下每次来都命您奉茶呢!” 慕席祯丰神如玉,淡然一笑,“你夸我茶道,我还羡你琴技,不过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罢了。”说着,又打量林绛心眉间的忐忑,安抚道:“俪王虽素有冷面亲王之称,可不难伺候,你容貌首屈一指,性子又柔得跟水似的。只怕她再硬的心肠,也被你给柔化了。” 林绛心脸一红,垂下头去,“我听说俪王府有一位苏公子乃是绝色......” 慕席祯扑哧一笑,“我没见过什么苏公子,我只见过咱们教坊司的林公子,倘若太女见了你的面,定不会舍得将你送给俪王的。” “慕哥哥......”林绛心越发羞涩,“哥哥惯会取笑我。” 慕席祯将两张薛涛笺递给他,“俪王的喜好我都写在上头了。” “多谢。” “都是患难兄弟,守望相助不应当吗?”慕席祯说着忽然嘶了一声。 林绛心见他用力揉着眼眶,“哥哥不舒服?” 慕席祯郁郁不安,“不知为何,昨夜到晨起,右眼一直跳个不停。” 他话音未落,裘珵面色苍白、手足无措地冲进屋来,“不、不好了!重明卫来拿人啦!” 慕席祯一惊,腾地起身,“你把话说清楚,重明卫来拿谁?” 裘珵定定地望着慕席祯,“昨夜冷宫失火,废后身陨。陛下下旨,命重明卫抓捕慕氏余族,我亲眼看见那些重明卫把教坊司围了。” “什么!”此言如晴天霹雳,慕席祯身形不稳,幸亏林绛心手疾眼快将他扶住。 林绛心胆颤体寒,“表哥,此话当真?” 裘珵心急火燎,“我、我骗你作甚?” 林绛心使劲儿摇晃着慕席祯的胳膊,“慕哥哥,你快跑吧!” “跑?”慕席祯眸色凄凄,心如死灰,“天下之大,已无我慕氏容身之处。当今不仁,叔祖亡故,慕氏余族连根救命稻草都没了......” 厅堂内,除了慕席祯,当年被发落至教坊司的慕氏男丁皆已被锁拿。慕席祯跑至门口,一眼便瞧见胞弟席悦被套了锁链,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心中沉痛,奋不顾身冲过去紧紧抱住了幼弟。 慕席悦一见长兄,悲从心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魏婕冷眼打量,“你是慕席祯?” 慕席祯挺身站起,神色倔强,“正是!” 魏婕对这位慕家嫡长孙闻名已久,冷冷一笑,“慕公子,我们也是奉旨办差,得罪啦!”说完一挥手,便有重明卫上来拉扯。 慕席祯昂首怒目,“别碰我!我自己会走!”说罢,又将慕席悦拉起,目光扫过其余慕氏族人,“慕家的人,就算死,也得有骨气!” 魏婕手下一名百户嗤笑一声,“瞧瞧,这千人.骑.万人.睡的小倌,也配谈骨气?” 在场重明卫无不大笑。 慕席祯冷冷盯着那百户,径自走到她面前。 那百户有些发毛,“你、你干什么?” 慕席祯唇边掠起一抹勾魂笑意,双臂环上了那百户的脖子,一条腿攀上了那百户的腰身。他宛若一朵清池中的莲花,白中透粉,茎叶生姿。“大人,奴家美吗?” 那百户本能地咽了口唾沫,“美!太美了!”说着伸手在慕席祯脸上捏了一把,哈哈大笑,“你放心,等到了诏狱,大人我一定会关照你的。” “关照奴家,何必去诏狱呢?”众目睽睽,慕席祯吻上了那百户的嘴。那百户哪里把持得住,反手一勾,便将慕席祯搂在怀中。 魏婕等人皆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更有人满脸艳羡,“这等销魂的身子,不玩上一玩,还做什么女人啊?” 林绛心捂着胸口,目瞪口呆,“慕哥哥是不是疯了?” 话音未落,那百户忽然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声。 众人定睛望去,只见慕席祯死死咬住了那百户的喉咙。 顷刻间,鲜血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