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站稳后猛地挣脱开玹铮的手,并刻意拉开距离,“女男授受不亲,俪王主莫怪在下失礼。” 他微垂着头,紧抿着唇,语气透着疏离。 玹铮见他不苟言笑,眉宇间还凝着倔强之色,便知他仍在生气,微微侧身遮挡住他,温柔轻唤,“小渊......” “您可千万别认错了人!”顾渊猛抬起眼,像只受伤的幼兽,虽疼痛却呲着牙,“我来路不明,哪有资格当您的表弟?” 说罢又做个手势,“草民要献艺了,您赶紧请吧。”语调听似生硬,却因为指尖的抖动而暴露了内心的纠帷 玹铮暗自嗟叹,知此时不便多言,于是故意以袍袖遮掩,轻轻拍了拍他手背,“无论如何,当心!” 短短几字说得温柔缱绻,暧昧丛生,顾渊芳心微颤,待回魂之际,玹铮已跃下朝天鼓,没了踪影。 不知不觉,红晕爬满双颊,带着丝丝的烫,然众目睽睽,又不能伸手去摸。 顾渊稳住心神,将残留着玹铮余温的手拢于袖中,面对赏春阁三楼的观花台翩翩拜倒,“皇贵君金安、各位贵人安。” 宫韶华见他不卑不亢,颇有大家闺秀之风,心生欢喜,“平身吧,你是哪家的孩子?姓甚名谁?” 顾渊端端正正给宫韶华磕头,“皇贵君恕罪,草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等草民献艺完毕再禀报名姓?” 芷贵人扑哧一笑,“这位公子蛮有趣儿的!” 太女君讥讽道:“故弄玄虚倒也罢了,该不会吓得连名字都忘了吧?”此话引得众人低声偷笑。 承瑾璎握着承瑾瑄的手,察觉到他掌心滑腻的汗渍,示意他安心。 魏国公正君打量顾渊那身绚烂夺目的浅樱色织金寸蟒妆花舞衣,揉了揉眼角,“四郡君,莫非我眼花,怎么瞧那孩子的衣裳似曾相识呢?” 承瑾璎含笑点头,“您真乃好眼力!这正是当年先帝命司制局为我二哥裁制的云龙霓裳!” “啊?这、这真是云龙霓裳?”魏国公正君惊得舌桥不下,自当年承谨珠名震凤都,这身舞衣一直保存在司制局,“这孩子到底是谁,值得四郡君如此费心?” 承瑾璎拈着抹浅笑,“佛家有云:‘说不得’,等会儿您自然就会知晓。” 观花台上亦有不少人在猜测顾渊的身份。 芷贵人见他肩若削成,腰若约素,静静伫立便极有风骨,不免啧啧称赞,“瞧这通身的气派,浑不似小门小户出身,反倒跟凤子龙孙似的!” 太女君冷哼,神色鄙夷,“哪见过凤子龙孙藏头缩尾的?蒙着半张脸不敢示人,即便不是钟无艳,也是相貌平平。” 芷贵人摇头,“瞧他身段便知有张美人面,太女君若不信,咱们打个赌如何?” 太女君随手解下腰间和田双龙鱼透雕玉佩,“此乃去年冬节太女所赠之物,本君就用它做彩头。” 芷贵人见他出手实在大方,也褪下颈间珍珠串子,“如此可就说定,不得反悔。” 乔贵卿生怕他与小向氏因此起龃龉,将他唤走劝道:“何苦呢?陛下赐的珠串你素日不离身,倘若输了......” 芷贵人指着国色天香台上足足三十余名乐工,“哥哥瞧瞧,若非奇货可居,四郡君会如此大手笔吗?” 乐器中除了常见的琴、箫、笛、筝,还有五弦琵琶、竖箜篌、哈甫、方响、筚篥、羯鼓等独特的乐器。 乔贵卿惊讶道:“这比起内廷司的南府乐班,竟也不遑多让,四郡君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回廊里,苏羡与扶苏凭栏张望,有些期待还有些担心,“哎,你说,他真能在上面跳舞吗?” 话音未落,接连三声鼓响,琴箫管乐齐鸣。 顾渊轻拧纤腰,慢折玉臂,皓腕柔转,云袖广舒,浅樱色的舞衣随身形徐徐摆动,宛若明媚春.色中最娇艳的玉英,瞬间绽放出令人瞠目的婀娜。 赏春楼内顿时鸦雀无声。 乐曲美妙悠扬,舞姿飘逸自如。 凌波微步,似云如燕,举手作柳枝摇摇,投足似彩蝶翩翩,更有腰间金铃叮当作响,如流水淙淙,勾得人神魂荡漾。 太女端着酒杯迟迟未送入口,目光不愿移开半刻,“这般轻盈柔软,真可谓飘忽若仙,罗袜生尘,足以与当年甄宓媲美!” 殷歌附和道:“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便是当年明皇专宠的杨氏也不过如此!” 玹铮听到此番赞誉粲然而笑,心说,我家小渊自幼便天资聪颖,又颇得二舅舅真传,你等何须大惊小怪? 再凝眸望去,只见顾渊轻舒玉手,甩开云袖,藏于袖中的无数花瓣陡然间凌空飘曳,好似花雨漫天。 他在花雨之中倾娇躯,慢转身,掩袖半遮面。然后踏云步,轻轻一拂袖,随即单足为轴,旋身时双袖高扬,挥若雪飞。 观花台上掌声四起。 玹铮明知相隔甚远,却忍不住轻嗅花香。又见顾渊珠缨旋如星宿摇,明妆丽服夺春晖,心下更生几分醉意。 笙箫渐歇,锣、钹、鼓点由轻渐重。 随着轻巧的韵律,顾渊侧提腕立掌,勾脚尖掖腿,曲膝折肘、提腕送胯,腰微弯,头微倒,三道弯妩媚窈窕,别具风情。 苏羡兴奋地叫嚷道:“快看,那是孔雀手!”廖氏曾逼他学舞,因教习出身坊间,给他看过孔雀舞的画册。 芷贵人笑得合不拢嘴,“呦,这小公子花样儿还挺多啊!瞧,这是孔雀饮水吧?嗬!这又开始打理羽毛啦!” 太女君嫌她鼓噪,狠狠白他一眼,心里却不禁担忧起赌局来。 此时,顾茵与蔡卿重都已更衣完毕,杨氏、屠氏领着他们也来至观花台看热闹。不知为何,当面对顾渊的金面,杨氏陡然一惊,然错愕间,那两道凛冽寒芒已消失不见。 顾茵打量他面色铁青,奇怪地问,“爹,您怎么了?” “头又开始犯晕,都是给你气的......”杨氏没好气地数落,忽然,右眼皮又剧烈跳个不停。 再说顾渊,他踮步、起伏、顿错,柔肩、拱肩、抖肩,灵动敏捷,兼三分调皮,两分淘气,活生生一只高贵、伶俐的孔雀。 司瑶为宫韶华递上云锦汗巾,笑吟吟道:“奴才听闻孔雀的尾羽乃佛光照耀所化,孔雀舞寓意吉祥,这位公子心思真巧。” 玹铮则暗自感慨,“小渊啊小渊,当年你跟我提过,说有朝一日要在朝天鼓上跳你最喜爱的孔雀舞,今日算不算得偿所愿?” 正琢磨着,曲风又是一变,弦鼓声响,笛筝和鸣,奔腾欢快。 顾渊手戴缠铃,双袖高举,迅速旋转身躯。明快中不失俏丽,迅捷亦犹带绰约。 但听鼓点渐急,他越转越快,素手翻转,衣裾飘展,桃红殷殷、牡丹栩栩,云龙、鸾鸟都鲜活地飞腾起来。 胡旋舞,胡旋舞,心应弦,手应鼓。左旋右转不知疲,奔车轮缓旋风迟。 渐渐地,众人只觉眼花缭乱,前后难辨,又见流光飞舞,夺目璀璨,耳畔是金铃清脆,声声扣人心弦。 赏春阁内掌声雷动,惊赞之音不绝于耳。玹铮笑望顾渊,内心深处最后的疑虑终消弭于无形。 小渊,从今往后,表姐会倾尽所能疼爱你、保护你,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便在此刻,赏春阁三重檐上忽然射出道杀气凛凛的寒光,直奔顾渊袭去。 玹铮大惊失色,想出手相助已来不及。眼见那寒光离顾渊约莫四、五寸之遥,顾渊猛地扯下鎏金面具丢出。 半空中传来稍纵即逝的撞击声,轻微得几乎无人察觉,便被喧嚣的管乐声吞没。 蝎尾毒针落入国色天香台的地板缝隙,金面则被楼下围观的一名贵女接住,嗅着上面的香气,她竟痴了。 玹铮避开众人,从厢廊的支摘窗钻出跃上檐顶,一眼便瞧见了装扮成仆役的刺客。腰间软剑当啷出鞘,二话不说,拧身便刺。 刺客见她招式凌厉,虚晃一招纵身逃窜。玹铮打声呼哨,赏春阁四周立时窜出十余名重明卫。 玹铮居高临下吩咐马昕,“务必抓活的!人若跑了,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马昕领命,率众追捕刺客而去。玹铮唯恐顾渊再遭凶险,执剑立于三重檐顶直至乐曲结束。 顾渊收势站定,酥胸起伏,香汗如雨,可笑容灿若星辰,仿佛终于扬眉吐气,了却平生夙愿般心满意足。 方才他手抛金面,因旋转飞速,众人皆看不清他的容貌,此时纷纷好奇观瞧。 太女君乍见之下气得拂袖,而芷贵人则抚掌大赞,“好个标致的美人儿!” 乔贵卿亦有些出神,“何止标致,唤声仙子都使得......”方才在楼下接住顾渊金面的贵女正是乔家晚辈,不可谓不巧。 承瑾瑄扯了扯承瑾璎,泪盈于睫,无限唏嘘,“这孩子,跟二哥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像,其实又不像。 承谨珠偏柔,胜在端庄明丽,顾渊则狷狂,占尽冷艳妖娆。 他杏眸潋滟,清泠深邃,眉间一道红印称得面容愈加贵气张扬,微微含笑,入艳三分,遥想之下,竟不知情动时何等妩媚销魂。 玹铮暗忖,若说孤鸾韧似鸢尾,苏珂艳如芍药,林绛心娇比牡丹,以芙蕖喻唐纾,用金桂拟夜隐,那么小渊便是那带刺的玫瑰无疑。 至于卓小六......她微叹了口气,还是别糟蹋花花草草的好。 此时,顾渊已于朝天鼓上再次翩然拜倒,“臣子顾渊恭祝皇贵君福寿康宁,长乐无极!” “顾...渊?”宫韶华本来端坐,闻言猛扶侧案而起。“哪个顾渊?定襄侯府的顾家三少爷吗?” 杨氏好似五雷轰顶,双腿酸软,若不是顾茵手疾眼快相搀,定会摔倒在地。他声音颤抖,仿佛见了鬼,“这、这不可能......?” 当年承谨珠去世后,顾溪便声称将顾渊送去了江南祖宅,这些年再未曾抛头露面。 众人不知底细,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屠氏紧盯着杨氏,骇然地问,“怎么回事?他不是已经......?” 顾溪与蔡琳相交甚密,彼此知根知底,屠氏也曾听蔡琳隐晦地提过顾渊返回祖宅途中遭歹人追杀,早已殒命。 “他、他竟然还活着?”杨氏心说,大人暗查多年都杳无音信,还以为这小畜生早就尸骨无存,如今却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不成? 忙一面吩咐人将此事禀报顾溪,一面领着顾茵继续盯着顾渊。 顾渊面对宫韶华的询问不慌不忙,声音不徐不疾,“皇贵君猜得不错,我爹正是已故怀甯郡君,我是他唯一独子。先帝乃我父祖母,陛下乃我亲姑母,四叔、五叔皆可为我作证。” 承瑾璎与承瑾瑄异口同声,“这孩子的确就是二哥之子顾渊,先前瞒着皇贵君,是想给您个惊喜,还望万勿怪罪。” 宫韶华大喜,当年顾渊失踪令他伤心不已,想不到竟能此间重逢。忙命人去接顾渊下朝天鼓,又传他至赏春阁三层正厅拜见。 顾渊跪在他膝前唤了两声姑父,抱着他双腿痛哭流涕,惹得他怜惜不已。承瑾璎、承瑾瑄心头泛酸,也都陪着抹泪。 玹铮才走到楼梯口,就见太女扶额,晃晃悠悠下楼,忙抢步过去搀扶,“太女喝多了?” 太女摆手,昏沉道:“也不知怎的,就是头晕。” 玹铮忙命人取了自己的八达晕冰纨绮蜀锦披风给她披好,“恐是酒醉,莫要吹风,赏春阁旁有一玩芳斋,最是清幽,太女不妨去歇歇吧。” 少时,向五郎得到侍从禀报,喜上眉梢,“你确定俪王主睡在了玩芳斋?” “千真万确,奴才认识俪王主的披风,还有,玩芳斋门外有重明卫把守,奴才一会儿将她们引开,公子您就趁机溜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