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琅一掌拍在白玉栏杆上,眉飞色舞,窃笑不已,“有趣有趣,这俪王每到一处,不是她找事,就是事找她!” 而此刻,凌陌晓尚未答话,围观百姓已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那不是贞教谕吗?她这是做甚?就不怕冲撞王驾?” “诶,你没听她说有不情之请吗?还求俪王主成全呢!” 有几名常流连于酒肆茶寮的混混相互交递眼色,“姐儿几个,贞府最近出了档子事,听说了没?” “听说了听说了!贞教谕买了个侍奴,结果人跑了。幸亏张捕头抓得及时,否则那小子就当了和尚!” “嘿,谁那么不开眼呀!贞府在咱们地头可是这个!”那人边说边挑大指。 她身边的混混摇头晃脑,咧嘴一乐,“你猜那侍奴是谁?” “谁?” 有人抢着插嘴,“还有谁!就是韩芝郎呗!” 韩痕,韩元独子,自幼被视为掌上明珠。韩元乃专情之人,夫郎虽只诞育韩痕一子,她却从未纳侍。 韩痕性极聪慧,貌尤秀美,芝兰玉树,未能方喻。善吟诗,工楷法,琴棋更是精通。十二岁已名噪一时,人称芝郎,平阳府内几乎无人不晓。 “当年,贞家想与韩家结亲,可八字还没一撇,韩家就被抄了。” “可惜呀!” “有啥可惜的!韩元犯得是死罪,幸亏没结亲,不然贞府也得跟着倒霉!” 百姓的议论声虽不高,却尽数被凌陌晓听了个真切。 她嫌鼓噪,便对贞善生出不满,“贞大人,你若有事相求,大可去驿馆,当街拦驾,是何道理!” “王主息怒,下官实属迫不得已!”贞善振振有词,眉宇间英气勃勃,举手投足自有一股风流仪态。她凝眸相望,言辞恳切,“王主,韩公子年幼无知,且是初犯,求您法外开恩,赦免他私逃之罪吧!” “私逃?”凌陌晓疑惑不解地望向知府艾才。 艾才讪笑道:“官奴韩痕逃匿,已缉捕到案,押在监中。” 凌陌晓了然道:“既如此,府台按律处置即可,本王不便插手。” 话音未落,贞善已高声大呼,“王主!下官知您执法如山,但律法不外人情,请念在下官对韩公子一片真心,从轻发落!”说罢大礼叩拜。 人群中又传来窃窃私语,“韩痕私逃,害贞教谕颜面尽失,她怎么还替他求情?” “可不是咋的!韩痕那破烂货,贞府肯接他去,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诶,贞教谕不是已娶夫了吗?怎么还对韩家儿子念念不忘?” “你懂什么?我跟你说,这有了新欢却不忘旧爱,说明贞教谕至情至性,是淑质英才,善人义士!” “就是就是!你看人家不计前嫌,当街拦驾,光凭这份胆识,咱平阳府就找不出第二人!” 百姓们你一言我一句,七嘴八舌,似乎都在称赞贞善。金丝眼纱遮挡之下,凌陌晓的眉头深深蹙起。 主簿施恩趁机在知府艾才耳边嘀咕了两句。 艾才会意,对凌陌晓躬身施礼,“府衙事务本不敢劳烦王主,但王主代天巡狩,体察民情,还望移步府衙,共断此案。” 魏婕心想,这倒是个机会,只要顺应民意,将韩氏断给贞善,定能获得百姓拥戴。她堆起笑脸,出言怂恿,“难得贞教谕一片痴心,王主何不成全这段佳话?” 凌陌晓瞅了瞅她,又看了看艾才,腹诽道:这分明就是赶鸭子上架!承玹铮,这可不能怪我,都是她们逼得! 随后一扬袍袖,正襟朗声,“摆驾府衙!” 待车马驶动,孤鸾放下帘子。庄可人瞧他闷闷不乐,小心翼翼地问,“公子,您不高兴?” 因信陵扭伤了脚,而他又无家可归,便留在孤鸾身边做了侍从。 孤鸾端起茶杯复又放下,轻声叹息,“那位韩公子蛮可怜的。” 庄可人满脸倾羡之色,“他虽可怜,却蒙那位贞教谕痴心相待,奴才觉得王主定会成全她们!” 孤鸾没有反驳,嘴角勾起抹冷笑。他心说:好师姐,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断案,可千万别叫我失望啊! 待车驾走远,甄琅却仍站在围栏处暗自沉吟。阿舍试探着问,“主子,您不跟去府衙听审?” “去!干吗不去?”甄琅摸着下巴,嗤笑着问,“你们说,俪王会答应那个贞教谕的请求吗?” “这还用猜?”阿舍似成竹在胸,“才女佳人,自当成全,顺水人情要都不做,绝对是傻瓜!” 阿得亦连连点头,“就是!那些老百姓都去府衙给贞教谕壮声势去了,正所谓顺应民意,为官之道嘛!”说罢又嘿嘿笑了两声,“主子,赌坊那边要不要开个局?” 甄琅颔首,“你赶紧去吧,今儿就赌俪王会不会做顺水人情,给我押五千两。” “得嘞,五千两买她会!” “不!”回想着方才所见,甄琅生出丝狡黠笑意。“五千两买她不会!” “啊?”阿舍阿得登时傻眼,“主子,您是跟银子有仇咋的?” 甄琅到达府衙时,大门已被堵了个水泄不通,施展轻功,跃上墙头,只见院子里亦站满了人,全是看热闹及站脚助威的百姓。 大堂庄重威严,正中屏风上绘有山水朝阳图,山正、水清、日明,即“清正廉明”,宫阁上方挂着“明镜高悬”的匾额,与之呼应。 凌陌晓与知府艾才并坐于堂案之后,魏婕、施恩等人皆坐于两侧听审,差役侍立两旁,手握水火棍,神情肃穆。 堂上,知府艾才正在问话,“贞教谕,牙郎是何时将韩氏卖与你的?” “回禀大人,三日前。” “韩氏就是那日私逃的?” “是,下官从牙郎手中购得韩公子身契,派人前去接他,岂料他借口更衣,从后门逃走。” 凌陌晓忽然问道:“是你报的官?” 贞善先是一愣,随即摇头,“是牙郎报的官,下官事后才得知。” 凌陌晓追问道:“那韩氏为何私逃?” 贞善神情沮丧,重重叹了口气,“恐是对下官有所误会!”说完又懊悔不已,“早知如此,下官就该亲自去接,当面同他解释清楚......” 凌陌晓暗忖:难道别有内情?当下望向艾才,艾才会意,惊堂木一拍,“来人,带罪奴韩氏!” 不多时锁链声响,韩痕在狱卒押解下步履蹒跚走进大堂。他一身囚衣,披着重枷,拖着重镣,容颜憔悴,如残花遭逢雨淋霜打,分外可怜。 凌陌晓最见不得这个,心肠顿时软了,又恼恨狱卒残忍,于是哂笑道:“平阳府的刑具比起诏狱也不逊色!” 艾才面色一滞,急忙吩咐,“给韩氏松刑!” 贞善的目光自打韩痕进来便一直落在他身上,见他神色痛苦,呻.吟嘤咛,心里涌起股子冲动,想唤他又死死忍住。 狱卒费了半天劲才卸去刑枷镣铐,韩痕委顿于地,缓了好几口气,瑟瑟缩缩向上叩头,“罪奴叩见俪王主、叩见府台大人。” 他上堂之前,已得好心人提点,知贞善惊动了钦差,过问他的案子,当下越发低垂臻首,战战兢兢。 凌陌晓见他害怕,微微一笑,语气如春风般温和,“韩氏,本王有话问你,你要从实招来。” “是!”韩痕虽伏跪不敢抬头,可心中一暖,去了几分惧意。 凌陌晓现学现卖,将艾才的问话重复了一遍,韩痕所答与贞善相互印证,竟丝毫不差。 她不解,“韩氏,你因何私逃?” “罪奴、罪奴......”韩痕支支吾吾,情不自禁向贞善望去,恰巧贞善那温柔怜惜的目光投来,他一惊,心亦一颤,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艾才因他闷头不语,厉声训斥,“韩氏,老实作供!若敢欺瞒,本官可要治你个藐视公堂之罪!” 见韩痕吓得猛一哆嗦,凌陌晓忙轻声问,“莫非你有难言之隐?” 韩痕闻言,悲由心生,眼泪一下子喷涌而出。他抖个不停,声音哽咽,“罪奴、罪奴触犯刑律,甘愿领罪,只求王主开恩,莫把罪奴判归贞府!” 根据景齊刑律,官奴私逃,要黥面鞭笞,还要在站笼示众三日,然后发配边疆。当然,若主家肯交纳赎银抵罪,刑罚可酌情减轻,但无定律。 韩痕此言,分明是择了条死路。 贞善捶胸顿足,痛心疾首,眼眶湿润,神色凄哀,撕声叫嚷,似痛彻心肺,“痕弟,你好糊涂啊!” 凌陌晓见她疾步冲向韩痕,刚要阻止,就听得孤鸾密语传音,“师姐稍安勿躁,且静观其变。” 只见贞善在韩痕面前站定,凝眸相望,千般委屈,万般爱怜,“痕弟,你若怨我,打我骂我都使得,何苦作践自己?” 因韩痕只一味埋头哭泣,她便从怀中掏出封信来,“有些话我早想同你讲,当年你来信求援,我无能为力,但拳拳之心,天地可表。你若不信,我当众念与你听!” “韩郎:奉读惠书,久未作复,罪甚罪甚! 拜师之前,早闻君名。君瑰逸无双,旷世独秀,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 犹记初遇,二月花朝,君游春坐帐,泛瑶琴,觅知音。送纤指,攘皓袖,瞬美目,含笑言。神仪妩媚,举止详妍,亭亭似月,燕婉如春。 私心独悦,乐之无量,交希恩疏,不可尽畅。朝思暮想,夜不能寐。徊肠伤气,颠倒失据,情独私怀,谁者可语?” 她字字句句饱含深情,韩痕心头酸楚,眼神飘忽,似乎也陷入往昔。凌陌晓察言观色,笃定这二人确有前情。 贞善继续念道:“未料祸从天降,师获罪毙于狱中,韩府抄没,家财尽散,君以未嫁之身,没入奴籍。吾伤心不已,欲凑银赎买,然官卑职小,无力与仇府相抗。君被仇韧买去,其心胸狭窄,与师夙愿颇深,自买君后,打骂不休,又命君侍宴,再制匣床燕.锁、红帐春.杆,夜夜欺凌。” 韩痕闻言一阵寒颤,急忙掩嘴,竭力不让自己痛哭失声。而堂下唏嘘不绝,更有多人向韩痕投去别样目光,令其如芒刺在背。 贞善却浑然不觉。 “吾知君傲骨铮铮,为韩府诸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日夜熬煎,如明珠蒙尘,百花凋残,吾亦心痛不已。 幸天赐良机,仇韧亡故,君终得解脱。吾赎君身,欲结百年,却不料君对吾生怨,拒续前缘。 君虽沦落奴籍,然吾知君性本高洁,蒙尘不掩辉光,坠泥不失香芬,愿待君如前,视君如珠如宝、如星如月,只盼举案齐眉,琴瑟百年。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 此心昭然,日月可表,如违此誓,不得善终! ” 说完她身躯挺直,指天誓日,“吾今日之言,发自肺腑,还请各位父老姐妹做个见证!” 话音未落,在场众人无不动容,堂下百姓纷纷鼓掌叫好,更有不少男子激动地淌下热泪。 “我若是韩芝郎,即刻死了也值!” “就是!贞教谕高义啊!你没听吗?仇总兵置了匣床燕锁、红帐春杆,韩痕早无贞洁!可贞教谕却依旧愿待他如珠如宝、如星如月!” “贞教谕可真是咱们平阳府的典范,不计前嫌,不忘初衷,俪王主倘若不准她所求,那就太不近人情了!” 施恩走到贞善面前,感佩不已,“贞教谕此举,大善!”说罢又望向韩痕,苦口婆心地劝道:“你既蒙如此厚待,休要再冥顽不灵!” 艾才亦频频颔首,“贞教谕,你真乃至诚之人,来来来,速速将书信呈上堂案,本官要将其附录在判词之后,张贴告示,让天下人都传扬这段佳话!” 此刻,堂下百姓也自发喊了起来,“对!贞教谕高义!俪王主开恩!贞教谕高义,俪王主开恩!”声势一浪高过一浪。 魏婕偷笑,看来这步棋是走对了,凌千户,临门就差一脚,还不赶紧的! 可她尚未开口,凌陌晓已伸手指向人群,并吩咐重明卫,“关闭衙门,速速将那几人拦住,一个也不许放跑!” 紧接着起身离位,蹬蹬蹬朝贞善大步走去。 魏婕心中一凛,急忙上前劝阻,“王主,您......” “滚开!”凌陌晓大力推搡,她连退几步,差点摔坐在地。 贞善顿觉乌云盖顶,阵阵凛冽寒气扑面袭来,“王主,您、您要做甚?” “作甚?”凌陌晓猛然一把夺过她手中情书,嘶啦几声,就见碎屑如雪片般漫天飞扬。 这下,不止贞善,堂上堂下全都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