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寿安宫石阶上的血迹已被擦净,但风波仍未平息。 斐陌边陪唐纾守夜,边禀奏打探到的消息。“冷氏前来祭拜,却被挡在门外,于是据理力争。” 当时,他端得义正辞严,“我奉旨礼祭,任何人无权阻拦!” 侍卫见他硬闯,忙伸手拉扯,“小主您真不能进去!” 他仿佛受了奇耻大辱,怒火满腔,“放手!再敢碰我,我就去御前告尔等亵渎君卿之罪!” 芷贵人洪亮的斥责声响起,“冷氏你也太放肆了,竟敢在寿安宫门口大呼小叫,就不怕惊扰先君后的安宁吗?” 他见芷贵人趾高气扬,强忍愤懑,裣衽一礼,“贵人金安,臣侍并不敢存心搅闹,实是侍卫欺人太甚。” 侍卫急忙分辩道:“贵人明察,我等也是奉命行事。” 他义愤填膺,“奉命?奉谁的命?在这宫中,谁的命令能大过陛下的圣旨?我虽屈居末流,到底也是九品御侍,完全有资格......” “你有何资格?”芷贵人神情鄙夷,语意讥诮,“还有脸自称御侍,分明就是个唱曲儿的戏子!” 他被当众揭短,半个字也反驳不出,面皮紫涨,胸膛起伏,藏在衣袖里的拳头咯咯作响。 周遭宫侍纷纷掩嘴窃笑。 “冷氏当初冲撞皇贵君,不仅遭了贬,还被罚去南府学唱曲儿,简直丢死人了!” “我听说陛下再没宠幸过他,完全把他当伶人使唤。” “哎,你们说不让他进寿安宫,是不是皇贵君的命令?” “肯定是!得罪皇贵君,他能有好果子吃?要我说他纯属自作自受......” 冷氏听着这些冷嘲热讽,气得直打哆嗦。想他出身冷家,当年入宫也算风头无两,却不料今日竟沦落至斯。 而这一切都是拜宫韶华所赐。 芷贵人极尽挖苦之能事,“我要是你,被人当粉头取乐,早投河自尽了,哪还敢出来丢人现眼啊?先君后何等尊贵,岂能受你这贱侍叩拜,没得玷污了一世英名!” 说着狠狠推搡,并斥骂道:“还不快滚!” 然话音未落,身形不稳,啊的向前栽去,情急之中,大力揪住冷氏,就听接连几声惨叫,两人双双滚落石阶。 石阶上血迹殷红,触目惊心,门前登时大乱...... 唐纾命侍从添好灯油,再度问道:“当时都何人在场?” “乔侍君、郭贵人、高才人,还有刘孺人。” “听说芷贵人跌伤了左脚?” “是,据说骨头断了,不知会不会瘸。”为此,承珺煜探望时,芷贵人哭得肝肠寸断,口口声声请求严惩冷氏。 唐纾微哼,“按芷贵人的说辞,是冷氏脚下使绊子?” “可冷氏并不承认,反说芷贵人故意害他。”冷氏滚下石阶,撞得头破血流,当即昏厥,苏醒后哭着嚷着要面圣。 唐纾看得通透,“陛下不仅不会见他,还会重重惩处他。”尽管双方各执一词,但简在帝心,输赢早定。 满星疑惑不解道:“主子,奴才并不记得冷氏得罪过芷贵人,芷贵人为何要当众羞.辱他?” 唐纾笑而不答。 斐陌接口道:“冷氏虽未得罪芷贵人,却得罪了皇贵君,芷贵人惯会捧高踩低,无非是想趁机向皇贵君表表忠心。” 唐纾轻嗤,“可若真摔瘸了脚,那卓四就亏大了。况且皇贵君才懒得与冷氏为难,此事肯定另有隐情。” 果然,麟趾殿内,承珺煜对宫韶华道:“是朕下令不让冷氏礼祭的。” 宫韶华很是诧异,“自打降位,冷氏也还算安分守己,陛下何以......?” “哼!”承珺煜满面怒容,眸光冷冽,“倘若真安分守己,他怎会去寿安宫吵闹?又怎会害得芷贵人跌断了脚?” 芷贵人虽哭得令她心烦,话却讲得令她感动。 “臣侍伤成这样,恐行走不便,恳请陛下准许臣侍在启祥宫为先君后安设灵位,以便焚香拜祭。” 宫韶华闻听此言,默默哀叹,冷氏注定凶多吉少。 承珺煜因逃奴案本就有意敲打冷家,如今正好拿冷氏作筏,“传旨,冷氏戕害君卿,德行有亏,贬为庶人,打入离尘宫。” “陛下!”宫韶华旋身跪倒,言辞恳切,“冷氏戕害芷贵人之事并无实据,还望您开恩。” “就算并无实据,胆敢违旨闯宫,也绝不能纵容。” “冷氏闯宫,无非是想尽尽孝心,只怪侍卫没说清楚,平白起了误会。” “华儿,朕知你心善。”承珺煜拉他起身,语重心长,“可打理后宫,还需雷霆手段,你得多学着点儿。” “是。”宫韶华做出虚心受教之态,却暗道:臣侍若真施以雷霆手段,陛下恐又会忌惮臣侍心狠手辣,倒不如担个心慈手软的名声。 少顷,丹朱领人奉上精致素膳。 承珺煜已将冷氏抛诸脑后,眉开眼笑地赞许道:“为父后礼祭,自当茹素,华儿有心。” 宫韶华笑容温婉,“陛下料理的都是军国大事,臣侍唯有在细微之处用心,才能替您分忧。” 承珺煜摩挲着他的手,柔情缱绻,“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他任凭那股暖意缓缓蔓延,露出恰如其分的羞涩,说着连自己也分不清真假的甜言蜜语,“臣侍蒙陛下厚爱,此生亦足矣。” 话未讲完,已被承珺煜揽入怀中。 司瑶将孟晴喊到僻静无人处,“你老实告诉我,陛下怎么无缘无故不让冷氏礼祭?” 孟晴压低声音道:“昨日殷贵卿带六皇子去安泰殿请安,不知怎的忽然提起冷氏......” 言外之意,是殷贵卿进了谗言。 当晚,冷氏便被关进了离尘宫,因他不服旨意,吵着要面圣,还污言秽语辱骂宫韶华,慎刑司重重抽了他二十鞭子。 他气息奄奄地趴在冷院坚硬肮脏的地上,迷糊之际,眼角噙泪,嘴唇蠕动,“姓宫的,你等着,我要报仇......” 院中传来窸窣的脚步声,片刻后,一双靴子停在他身前。 来人踢了踢他,讥讽道:“冷小主,您怎么混到了这步田地?” 他昏昏沉沉,仍不断嘟囔,“报仇...报仇......” 来人阴恻恻的笑起来,“好,你既有这份心,不如我来教助你一臂之力,就看你敢不敢铤而走险了?” 深夜二更,承瑾瑄领着丹婴进了寿安宫正殿,轻声唤道:“唐哥哥。” 唐纾放下手里的佛经,猛一回头,露出惊喜之色,“夜深露重,你怎么来了?” “我怕你闷,所以等父君睡下,就过来陪你。”他从丹婴手中取过食盒,献宝似的递给唐纾,“喏,都是你爱吃的。” 唐纾掀开盖子,一眼就瞅见了素烧羊尾,立时馋虫大动,“我正饿呢,走,咱们去后殿。” 后殿东阁专供守夜的君卿休憩,干净整洁。两人分坐罗汉床左右,斐陌与丹婴沏好茶,摆好斋菜,便退了下去。 唐纾端起茶杯,“多谢你不辞辛苦来送宵夜,我以茶代酒敬你。” “不,该我敬你!”他一饮而尽,随即起身,撩袍跪地,举眸凝望,“唐哥哥,我有事相求。” 唐纾愣住,忙双手相搀,“有话好好说,快起来。” 他不肯起身,紧紧扯住唐纾衣袖,“父君是我在世上最牵挂的人,待我远嫁之后,你替我照拂他好吗?” 唐纾满是错愕,“你、你知道了?”宫里虽已传得沸沸扬扬,然赐婚圣旨还未明发。 他笑意凄苦,“六宫早就传遍,偏我是最后才晓得的。父君怕我难过,至今都还隐瞒不说。” 唐纾叹了口气,用力将他搀起,“皇贵太君或许还在想办法转圜。”然承珺煜决定的事,岂容他人置喙半分? 他伏在唐纾肩头失声痛哭,“我好舍不得父君,可又不敢违抗陛下的旨意。唐哥哥,父君今后就拜托你了。” 唐纾想起与生父的死别,心里也涌起阵阵酸楚。“你放心,我会替你好好孝顺皇贵太君的。” “谢谢。”他不顾唐纾阻拦,端端正正磕了四个头。 唐纾扶他坐下,“你想开些,漠北未必不是好去处。” 他悲戚中带着惆怅,“我明白,比起四哥,我已幸运太多。” 唐纾替他拭泪,“你与四郡君不同,皇贵太君姓殷,就算看在殷家面上,陛下也会顾念些情分。” 他静默须臾,忽然冷嗤道:“殷家?我倒巴不得这辈子同殷家毫无瓜葛。” 有些话憋在心里多年,今日不吐不快。 “殷家人皆是利欲熏心、冷酷无情之辈。当年父君临盆,殷家为讨好殷殊,竟下药令我父君难产。” “什么?”唐纾大惊失色,“是皇贵太君告诉你的?” “不,从小到大,父君从未在我面前诉过半句委屈。是有次他挨了殷殊毒打,抱着郑公公哭诉,被我偷听到的。” 他对殷殊不用敬称,反直呼名讳,可见怨怼之深。 唐纾起身查看,确定阁外无人偷听,这才又问道:“先君后经常欺负皇贵太君吗?” 他轻点螓首,“打我记事起,父君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有时,还有密密麻麻的小针孔。” 唐纾倒吸了口冷气,针刑乃后宫君卿折磨宫侍的常用手段,却不料殷殊竟能狠心用在弟弟身上。 承瑾瑄回忆往昔,如历梦魇,“当着母皇的面,殷殊对我父君虚情假意,可背地里却百般折辱。我记得有次他揪着父君的头发,死命撞他的头,父君满脸都是血,我哇哇大哭,他还动手掐我脖子。” 当时若非慕后相救,小殷氏与他都活不下来。 “殷殊奉遗诏殉葬,我半点也不难过,反而觉得无比庆幸,倘若他成了君太后,父君与我哪还有活路?” 唐纾疑惑地望着他,“你可知当年先帝为何命其殉葬?” 他向来温文尔雅的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殷殊作恶多端,谁知他干了什么不容于母皇之事,东窗事发!” 随即又忍不住珠泪满腮,“他心肠歹毒,死后明明该下十八层地狱,却还能安享尊荣,得宗室祭祀,可父后贤德宽仁,却、却死无葬身之地......” 唐纾听他提起慕后,亦悲从心生,泪如泉涌。 他又哀叹道:“我们这些皇子瞧着风光,实则都活得好累。” 唐纾紧紧搂住他,“深宫波云诡谲,谁活得不累?可再苦再累,我们也得咬牙活着。” 夜空乌云压顶,闪电如银龙狂舞。 轰隆隆惊雷劈下,紧接着,暴雨滂沱,雨柱化作千万支利箭射向慈安宫的琉璃金顶。 皇贵太君小殷氏啊的一声从梦中惊醒,浑身全是冷汗。 郑氏听到动静,匆匆跑进寝殿,“主子,您没事吧?” 小殷氏捂着胸口,缓缓坐起,见并无旁人跟进来,才轻声唏嘘,“本君又梦到哥哥索命。” 就在建隆十四年五月,他终于寻到机会溜进安泰殿,将殷殊给承珺烨下毒之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先帝。 先帝震怒,这才写下殉葬遗诏。 郑氏宽慰道:“先君后的死根本不怪您,先帝给了他两条路,是他选了死路。” 不殉葬,就永远不能成为正夫,而成为正夫,就得拿命交换。 小殷氏阖上眼睛,“归根究底,是我告的密。” “是他逼您的,您只是为保全五郡君的性命。” 小殷氏听着暴雨敲打轩窗的声响,低头看着被灯烛映红的掌心,眸色悲凉,“无论如何,他是因我而死,我手上从未染过血,他是唯一一个。” 寿安宫内,唐纾已将承瑾瑄逗得破涕为笑,“我听说钟离珝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雌,你不是打小就喜欢戏文里那些能征善战的大将军吗?” 《三国演义》、《东汉演义》、《隋唐演义》,那些画本子里的英雌人物承瑾瑄都如数家珍。 唐纾莞尔道:“宁夏府大捷,人人都称颂钟离珝是景齊战神,依我说,这就是天赐良缘,你们定能妻夫和顺,白头偕老!” “唐哥哥!”承瑾瑄娇嗔垂头,红晕爬满两腮。 与此同时,凌陌晓漏夜上了万剑锋。白天,凌明月已断然拒绝了她的请求,并骂她色迷心窍。 眼下,她只剩最后一条路,那就是,做梁上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