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的生父正是慕赢四表姐的侍夫连氏,当年她尚在襁褓,就被送去寺庙,十岁时被连家领走,开始随姑姑贩马。 十六岁那年,她元服成礼,后腰便显出块蝴蝶胎记。她这才明白,原来生父是真的冤屈。 她自幼虽与梵音为伴,却仍听到太多的风言风语,因此自打胎记显现后,便对慕家生出无比的恨意。 恨亲娘的猜忌凉薄,恨宗族的冷酷无情,同时也恨生父与她命运不济。 建隆五年初秋,她与姑姑收账归家,却遭遇强盗。姑姑及随从尽遭屠戮,她也身中两刀,危在旦夕。 生死攸关之际,闪电乌龙驹飞驰而来,蟠龙金枪穿透了匪首脑袋。 钟离灏头戴双龙珍珠盔,身披连环大叶鱼鳞甲,身姿挺拔,面容冷峻,一人力战几十名悍匪,竟毫发无损。 她醒来时已身在武成王府,房内除了钟离灏再无旁人。 钟离灏端坐榻边,“你就是连城的女儿?” 她目光惊愕,嘴唇颤抖,“将军...认识家父?” 钟离灏直言不讳,“我比你大不了几岁,若说认识,那肯定是诓你。只不过受你爹故旧所托,打探你下落而已。” 她沉默片刻,“是慕家托您的...?” 钟离灏颔首,“你倒不笨,实不相瞒,我乃钟离灏,武成王世女,要说起来,咱们还沾点儿亲。” 她连连摇头,“小人微贱之躯,岂敢高攀将军?” 钟离灏一笑,“你昏迷之时,我已验过胎记,你分明就是慕家血脉。”见她死咬嘴唇不吭气,又安抚道:“行了,等你养好伤,我带你进京。” “不!”她断然拒绝,“将军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可我...不想离开漠北,也不想...改换身份。” “为什么?”钟离灏一愣,“当年你爹含冤而死,难道你不想亲自去证明他的清白吗?” 她眉目凄哀,声音哽咽,“我打小...就没见过我爹,姑姑说,他、他是被慕家逼死的。敢问将军,若换做是您,可愿...与逼死生父的人相认?” 这话令钟离灏语塞,半晌后叹了口气,“也罢,你既不愿,我绝不勉强。你姑姑已死,连家再无人庇护你,不如日后就跟着我吧。” 自此,阿芙入武成王府为仆,至今已二十年。 钟离珝唏嘘道:“祸兮福之所倚,芙姨当初虽未认祖归宗,却侥幸免受株连,令慕家血脉得以传承。” 话音未落,就听钟离挚着急地抱怨道:“姐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言归正传,那孩子身上到底......” “好好好,我说,我仔仔细细查了三遍,芙姨的孩儿并无胎记,所以你若想看,得等她元服。” “呸,谁想看!”钟离挚轻啐一口,随即面露欢喜,并长出了口气,“如此俪王便可心安。” 钟离珝笑呵呵拿他打趣,“能娶到你这般贤惠能干的王君,她承玹铮还有什么可操心的?” 他双颊泛起红晕,麟目微凛,“少编排我,你忘了临行前祖母请静依师太替你卜的卦了?” 所谓火天大有,乾下离上,乃盛运之象,得此卦者,天命眷顾,事事顺遂。“姐,你战功卓著,必得封赏,此番除世袭尊位,定能抱得美人归。” 钟离珝听完这话,眉目却黯然,“美不美倒在其次,只要温良贤淑,能为武成王府开枝散叶,我就心满意足。” 与此同时,阿芙跪在天梁殿内,“王主,虽经属下苦劝,可世女仍一意孤行,还请您早做防备。” 武成王面沉似水,片刻后缓缓撂下朱笔,“知道了,你回去吧,免得世女见不到你又乱发脾气。” 她起身走了两步,复又回头,很是踌躇,“王主,倘若、倘若世女真铤而走险,属下不求别的,只求您......” 武成王打断了她,“虎毒不食子,你这话多余。” 她自知失言,告罪离去。 天梁殿总管撩袍跪地,“王主,若阿芙禀奏属实,还望您早做决断。” 武成王一声长叹,难掩凄苦心酸,“想我钟离霆一生杀敌无数,临老临老,却要和亲生骨肉兵戎相见。” 这世间最残忍之事,莫过于母女相杀,妻夫离散。 天梁殿总管亦百感交集,“老奴知您为难,可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钟离氏族,为了漠北安稳。王君若在天有灵,不会怪您。” 她阖上眼,睁开时已攥紧双拳,“你说的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那帮奸佞得逞,若灏儿冥顽不灵,本王也只能......” 女儿、孙女、宗族、霸业,身为钟离家主,她从来都没得选择,即便将来要于九泉之下愧对赵盼,也终究无可奈何。 两日后,雷雨隆隆,令暑气一扫而空。 筠芝亭位于王府砎园半坡之上,亭内不设一槛一扉,亭外不增一椽一瓦,浑然质朴。亭前造观景台,台右老松偻背而立,郁郁苍苍,小枝盘旋,盖如葆羽。 坡下仿宁波建日月池,日湖圆,略小,月湖则长而广,二湖连络如环,中亘一堤,湖内遍植莲花,红白分明,交织如画。 凉风习习,松涛阵阵,分外宜人。 玹铮负手端立,向台下望去。 石阶畔有块奔云石,硕大如茶花,似被风雨扫落,半入泥土,花瓣棱棱,叠了三四层。 夜隐闪将出来时,就好比一只灵巧的蝴蝶振翅飞离花心。 此刻已近黄昏,璀璨的霞光穿透松枝照在他银色皓纱素袍上,越发衬得他清夸玉兰,韵胜荼蘼。 玹铮见他一溜小跑儿,忙迎上去,“慢点,才刚好,别再咳嗽。”又看他汗渍涔涔,赶紧掏出帕子替他擦拭,“这些天在屋里闷坏了吧?” “可不是!”他乐乐陶陶地随玹铮上了观景台,“总算好的差不离,否则不咳死,也得憋死。” 玹铮长眉蹙起,“年纪轻轻,别把死字挂嘴边儿,要晓得忌讳!” 他轻嗽了两声,低眉顺眼、正儿八经地福身,“王主所言甚是,在下受教。”话音未落,自个儿反倒忍不住先笑了。 玹铮宠溺地抚他额头,“多大的人,还跟皮猴子似的。”正说着,六耳从树上一跃而下,蹿上石桌,抓起水蜜桃就啃。 他坐在石凳上,将六耳抱起来逗弄,“真是个灵物,想必它的主人也定然不俗。” “的确,小挚天资英纵,性情率真,你们准能结为知音。”玹铮见他对六耳爱不释手,便笑道:“千狐灵才下了小狗,送你一只如何?” “啊?”他听玹铮提到狗,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还是算了吧,多谢铮姐姐好意。” 六耳望着他勉强的笑容,登时嘴一扁,哭丧了脸。 他乐不可支,“这猴儿真成精了。”顺手一抛,六耳蹭的蹿起,又跃上树干。 玹铮想起他见到千狐灵与铮黑心时的模样,便追问,“你因何怕狗?” 他深吸了口气,顿了顿,“小时候,有个坏女人总拿狗吓唬我,我养的兔子也被咬死了。之后我被关起来,看门狗特别凶,把乳公的胳膊都咬出了窟窿。” 见玹铮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怎么,吓到铮姐姐了?” “当然没有。”玹铮摇头,满眼心疼,“我只是见你成天无忧无虑,万没料到你也有如此伤心往昔。” 说完拉他落座,并亲手给他倒了碗茉莉汤,“我特意叫膳房熬的,快尝尝。” 衣锦本远远候着,趁机凑上来,满面堆笑,“王主,时辰已不早,晚膳不如就摆在湖畔的寿花堂内,奴才去预备可好?” 玹铮先点了点头,随即觉得粉香扑面,不由瞪起眼,“味儿这么冲,也不怕把县君熏着?” 衣锦此番刻意装扮,却不料闹了个没脸,“王主恕罪,奴才因见县君大好,一时高兴......” 玹铮不容他狡辩,训斥道:“高兴得眼里竟能没了主子?” 他吓得扑通跪倒,连声求饶,“王主恕罪,奴才再不敢了。” 玹铮凛冽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侍从,声音严厉,“记住,不许对县君有半点怠慢之处。”说完勒令衣锦去更衣洗漱。 衣锦如蒙大赦,忙不迭跑了,众侍从见状,谁也不敢再往前挤,都识趣儿地远远退去。 玹铮打发了闲杂人等后,掏出个鎏金福寿纹香囊递给夜隐,“这虽是信陵所做,可里头的花瓣都是我亲手摘的,看看喜不喜欢。” 夜隐两腮浮起瑰丽的红云,嘴角勾起弯月的弧度,接过后轻嗅,“真香!”香囊中还混着薄荷叶,透出独特的清凉。 他心底暖洋洋的,于是挽住玹铮,靠向那坚实的臂膀,“铮姐姐你对我真好。” 玹铮下意识又去摸他的头,“小傻瓜,对你好不是应该的吗?”说完自己倒先愣了,这明明是儿时常对顾渊讲的话,却不知不觉顺嘴溜出来了。 但听他轻声恳求,“铮姐姐,我想养几只兔子。” 玹铮一笑,“这有何难?漫说几只,几十只、上百只都使得。” 他眼光扫过树下因雨水而冒头的狗尾草,“远水难解近渴,不如你先编草兔给我。” 玹铮极为讶异,“你怎知我会编?” 他眉飞色舞,乌黑的瞳仁亮晶晶的,“我乃仙童下凡,能掐会算。”说着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树下,拔草在手,回来后又摇晃玹铮,“铮姐姐,你就答应我嘛!” 玹铮哪儿架得住他撒娇,“好好好,那咱们一块编,也让我见识见识你的本事。” 他求之不得,坐在玹铮身侧,望着玹铮专心致志的容颜,顷刻间仿佛回到了天真无邪的童年。 片刻后,玹铮听到轻微的抽泣声,猛地抬头,神色骤变,“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他慌忙拭泪,并支吾道:“不小心...不小心风沙眯了眼......” 玹铮温柔地撩开他眼皮,轻轻吹了两口气。 他破涕为笑,不由自主地扎进玹铮怀里。 玹铮望着他那张看似陌生的俊颜,却发觉呼吸间有种分外的熟悉。“隐隐,我总觉得你好面善。” 他眨着细密的睫羽,露出狡黠的笑意,“说不定我们早已认识多年。” 玹铮只当他说笑,“不可能,你我今年二月才初次见面。”说完瞅见他手中的草兔,忽愣住,“你这个编法......” “我曾有位姐姐,就喜欢这样编,我跟她学的。”他边说边将草兔的尾巴揪得圆滚滚的,然后与玹铮编的草兔并排放好,“像不像?” 何止像,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玹铮定定盯着他,露出疑惑之色,“隐隐,我听婆婆说,你小时候的事都已不记得?” 他微点螓首,并按住心口,“没错,那些不值得记住的早忘光了,而最珍贵的人永远都在这里。” 玹铮面带好奇,“那你能告诉我,你那位姐姐是什么样的人吗?” 他望着玹铮,笑意盈盈,“她呀,跟铮姐姐很像。” “哦?” 玹铮就势执了他酥手,眸光露出几许缱绻温柔,“究竟怎么个像法?” 话未讲完,坡下忽传来卓念音的叫喊,“王主!王主!” 夜隐就此打住,起身扯了扯玹铮,“走吧,赶紧吃晚饭去,别叫卓侍郎着急。” 晚饭后,池歆进府给夜隐诊脉,夜隐让于归守在门外,低声问池歆道:“婆婆,您昨晚抓到偷溜进我卧房的人没有?” 池歆叹了口气,“都怪婆婆大意,不仅给她溜了,还差点中了伏击。” “啊?那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婆婆虽上了年纪,可自保的本领还是有的,我现在只能确定,那是个女人,还很有势力。” 见夜隐神情忐忑,又补充道:“你放心,她的目的并不是害你,而是为给你解毒。” 原来夜隐接连几晚闻到的幽香,正是“千机引”的解药。“你之所以好的这么快,她功不可没。” 夜隐深感纳闷,“可她为何平白无故地帮我?”见池歆也不明就里,便索性不提,又关心起林绛心的伤势。 池歆笑道:“放心,那小子伤势都已痊愈,只需再抹上十天八天的生肌润髓膏,定能恢复好皮囊。” 又过了两晚,林允心才给林绛心端来补药,侍从急匆匆跑进房,“林公子,王主有令,传您即刻入府。” “什么!”林绛心登时吓得脸色煞白,药碗啪的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