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草原大会主部的主君,科隆真难道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去哪里了吗?
不是的,那个雄鹰般的男人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儿子去了哪里,他一定也知道自己的儿子将会躺在阿勒斯兰部的铁笼子里,等待着被处死的命运。
但父亲……还是选择了放弃。
格拉尔心里一下沉了下去,默默地迎上走来的孩子,低头对上后者的目光。
“你……”话就在嘴边,可他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很清楚传令骑兵的为人,尽管两人曾经并不怎么对付,传令骑兵绝对不可能拿这种事情说谎。
与格拉尔坚定于白庙的规矩与立场一样,传令骑兵对部族的忠诚和对荣誉的重视,都不允许他针对一个看似瘦弱的少年编出匪夷所思的谎言。
“谢谢你。”阿努拉低头走过格拉尔,低低地在他身旁留下话音,“但我想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弄清楚了也没有用!”格拉尔伸手压住孩子的肩膀,“那是你父亲与汗王之间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阿努拉微微一愣,他和面前这位高大的蛮人并不算熟,甚至只有一面之缘。他感受到了这位白庙后人的善意,可却无暇细究这股善意因何而起。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他垂眼看地,格拉尔看不见他的眼睛,却从孩子的话音里听出了……孤独和失落。
格拉尔心有不解,孩子的失落可以理解,但这种孤独又是从何而来?
失落,每个人在每一瞬间都可以表现出来,但孤独……这是一种需要时间磨砺的情绪,每个人的孤独都是相同的,就好像是孤身一人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走了很远很远,可以身处无尽的黑暗,也可以看见一丝光明,甚至是晴空万里。
纵使沿途风景各异,但相同的是,那条路很长很长,只有在回头都看不见起点的地方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孤独。
阿努拉避开压在肩上的手,径直走向传令的骑兵。
格拉尔杵在原地,与孩子背对,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空荡荡的医帐。他没有再阻拦于孩子与骑兵中间,那道稚嫩的声音里不仅仅只有孤独和失落,还有超越年龄的坚韧啊,白庙有能力、也必须要保护所有人,但他们也必须要尊重每一个人的抉择。
如果他真的拥有武神般的力量,那么这场席卷北陆的战火或许真的和他有关系吧。
这是北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医者,格拉尔·普曼诺柯,第一次感受到帝王的孤独和无助。当他回忆起这一日与年少的帝王最后一次见面时是心有余悸的。
一个得知自己被族人抛弃的孩子并没有躲在角落哭泣,而是越过白庙的庇护,直面向弃子的悲哀命运,就像是被最亲的人从背后推下山崖,孩子收起了软弱,拼命抓住峭壁缝隙中生长的草根。
在悬于高空的孩子眼里,他看见了雏鹰不屈的意志,以及——
颠覆一切的雄心!
格拉尔无声地笑了,笑自己的无动于衷,又在笑草原上那些大人物们的无知无畏。
传令的骑兵看着缓缓走来的瘦弱孩子,阿努拉一直垂着眼,他看不见孩子的眼睛。可孩子昨夜站定挥刀迎马的狂悖力量,直到现在都让他感到背脊发寒。
他不自觉地将手扶上刀柄,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的孩子。
“我真的是逆贼吗?”阿努拉站在了他的身前,慢慢把双手抬起。
传令骑兵没有回话,默默看着孩子交叠的手,顿时心领神会。他不动声色地将备好的粗绳捆上孩子的手腕,甚至忍不住地不停发力,在白皙细嫩的皮肤下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红痕。
这个看似合乎常理的行为却无法掩盖他对孩子的忌惮,周围看过来的人们都在心底生出了疑惑,这样一个孱弱至极的孩子也需要被捆住双手吗?甚至捆得比一个杀了人的囚犯还紧……
只有见识过孩子挥刀斩马的武士们松了口气,他们虽然拥有直面强敌的决心,但本能地还是会对某种未知的、强大的力量而感到恐惧。
“阿努拉!”不远处的嘶吼吵醒了人群。
阿努拉循声看去,在那里,一群黑甲武士死死扯着绳子,而被束缚的魁梧青年挣扎着想要往前冲,他在前进,可每一步都很慢,很慢。两人的距离一下子变得无比遥远,中间还横亘着一位黑甲的武士。
“别碰他!有本事……你们把我松开,我们一对一!”姆卜沙怒目瞪向身旁的一名武士,武士没有任何回应,面盔的缝隙里一片漆黑,看不见表情。
阿努拉看见了他额头上暴起的青筋,连忙高声大喊道:“姆卜沙!别过来,我没事!”
“阿努拉!”姆卜沙还在大喊,可下一秒便被武士的大手盖住了头颅,黑影将他眼帘笼罩。
“姆卜沙!”阿努拉大惊,就要朝他冲去,可一只铁手突然袭来,是身旁传令的骑兵。
“别动!”传令骑兵压住孩子的肩膀,随即立刻侧身对武士们喊道:“不要伤了他,把他制住就行了!”
压在姆卜沙身上的武士终于缓缓撤开了力道。
“姆卜沙!你别乱动了!我真的没事!”阿努拉焦急地喊道。
姆卜沙嘴里被塞了一个草团,他不再挣扎,可目光却死死盯着传令的骑兵,那眼神仿佛能将人切成碎片。
他看得很清楚,阿努拉手腕上一条条深浅的血痕,那是被绳子死勒的痕迹。但却他并不知道的是,这些血痕大部分都不是传令骑兵造成的,而是两位讲着一口流利的布兰戈德语的武士在昨夜勒出来的。
“把他们带上马!”传令骑兵大手一挥,不顾孩子的惊呼,直接将阿努拉扛在肩上。
武士们没有半点耽搁,粗暴地将姆卜沙平丢上马背,任由黑马的脊骨戳在他的胸腔中。阿努拉倒看着姆卜沙被平放上马背,就像是一条卷布软塌塌地贴在黑马的两侧。
黑马被一名仆从牵来。
“是像他一样平放,还是坐在马背上?”传令骑兵的声音响起。
阿努拉惊诧地扫了骑兵一眼,他从骑兵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善意,虽然不明白后者为什么要这么做,但看着姆卜沙一脸难受地在马背上蠕动,心底还是有些发憷。
“坐着吧……被那样平放着,感觉随时都会吐出来。”阿努拉说,“能不能让他也坐在马背上啊?”
“不行!”远处的骑兵听见了阿努拉的声音,立刻高声回绝,“这小子力气大得像头牛一样,要是放他坐着,这小子使劲夹上马腹怎么办?”
“有道理。”传令骑兵点点头,这话也是说给阿努拉听的。
他抬起手,将孩子放上马背,随后自己也跨了上去,两手绕抓缰绳,环护住孩子。
黑马长嘶一声,军骑陆续向南奔去。
“是要回阿勒斯兰部吗?”阿努拉弱弱地问。
“是。”传令骑兵沉声道。
“汗王会拿我祭旗吗?”
传令骑兵忽然一愣,在黑马侧行时险些跌向一旁的帐篷。
“呼!”他一脸后怕地喘了口气,默默地看着身前的孩子。
这孩子原来连祭旗也知道啊……
他好像能感受到孩子的情绪,心底升起一种莫名的伤感。孩子的话音平淡得像是初升红日洒下来的晨曦,没有对黑夜的恐惧,但又不像晨曦,因为没有日出时对天空的向往。
是死寂。
他的父亲科隆真,被北陆人称为草原雄鹰的男人,在自己孩子身处狮口时选择向狮王宣战。而草原的狮子只需要轻轻一咬,就能将雏鹰撕成两半。
科隆真利用自己的孩子将汗王蒙蔽在草原的安宁中,拱卫北庭的群臣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布兰戈德的主君竟真的狠心将孩子当作棋局中的弃子。就连汗王也想不通,为什么草原的雄鹰会将自己如武神般的孩子送到险地。
难道是为了磨砺未来的苍鹰?
可这样的磨砺,未免太艰难了,让一个还没有成年的孩子从敌族的腹地逃脱吗?
绝无这种可能。
驻守这片腹地的,可是当今整片草原公认的第一骑军——铁游骑!
面对忤逆的鹰,草原的狮子不会放过杀死雏鹰的立威机会,用敌族主君的儿子在战前祭旗,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出征仪式更振奋人心的吗?部族的王子被处死于阵前,这对风原铁骑的士气是巨大的打击,科隆真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所以……
“我叫阿努拉,你叫什么名字?”孩子想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多认识些人。
“黎羊。”传令的骑兵在马背上沉默了一阵,最终还是开口。
所以,科隆真绝对不会放着他送入狮口的儿子被敌人架在自己的面前,而阿勒斯兰的骑军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不惜一切代价让厄鲁塔亚的雏鹰活着!
他们要让这个孩子活着见到自己的父亲,然后再处死他!
黑影从各帐间涌现,骑兵们渐渐靠拢上来,营门外还等候着数百名铁游骑。
少年帝王在逆风中睁开眼,周围尽是铁甲白刃。仿佛是历史年轮的逆转,是宿命论者的胜利,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这支未来将会效忠于新国的骑兵在伊姆鄂草原上第一次承担起守护帝王的责任。
这是连后世史官们都不禁感慨的命运,上天苍青色的手将最想要杀死帝王的武士拨转到了守护的命运之下。
这一刻,在云端之上,诸天星辰在颤抖中逆行。
中洲和西陆的星相师们不约而同地将观星台上的星境挪向北陆的天空,他们谈论着,带着惊疑和赞叹的语气。
一封封密卷被解档,这一天,世人终于回忆起了星历百年整时的往事,那是悖星第一次出现的时间,是百时制向十二时制的转折点,也是人类文明的诞生之日!
然而,北陆的星相师却无法窥探到星天的奇相,阴云遮蔽了整个北陆,仿佛顺应着帝王的心绪,阴翳而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