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水根就把陈文兄妹叫起来,还故意大声地对他们说,趁着农忙前的这几天,赶紧帮豆子锄好草。
至少雪秀十分明白,陈爸这是在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向养母表达着和解之意。他那谦卑的语调就是他全部的歉疚。
他把孩子都带出门去,也是在试探兰英的伤心程度。倘若她能起来把早饭做好,尽管还会冷落自己几天,但至少心安。
若是她一直眠床,雪秀曾见过水根惶恐焦急的模样。
那是十来年前的事了。尽管那时雪秀还小,但整件事却刻骨铭心。
事情的缘由是陈文陈虎下塘玩水,趁他们不注意,雪秀也下了塘,还溺水了。陈文人小力弱,非但没捞起雪秀,自己还扑跌在水中,呛了不少水。
危机之时,“罗圈拐”刚好来洗衣服。
晚上,“罗圈拐”特意跑来向兰英邀功:“不得了哟,今天要不是有我在,你两个子女就要到阎王爷家吃晚饭啰。”
兰英问清事由,然后就发了这辈子最大的冲天火。
她说雪秀就是个祸害,坚决不能留。
按照兰英的意思,当天晚上,她就要把雪秀放回后山那个山嘴上去。可水根不同意,说雪秀是自己抱回来的,就得把她养大成人。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兰英在村口拦下一辆客车,拖着雪秀就要上车。她要把雪秀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丢掉。
幸而,水根及时赶到。
兰英扬言这个家有雪秀就没她,让水根选。水根不作声,只是抱起雪秀就走。兰英从后面极力拉扯,结果三个人都摔在地上。
雪秀唇上那道浅淡的,几乎与仁中重叠的疤痕,就是当年留下的。
兰英疯了一样地撒泼耍赖,还在水根的脸上抓出好几条血道子。水根当时无比难堪,又看到雪秀一嘴的血,瞬间暴怒,有生以来,第一次掌掴了养母……
当时的情形,很多年后仍然是雪秀的噩梦。那是父母吵得最凶的一次。
后来,雪秀虽然留了下来,但养母眠床的那十来天,陈爸终日惶恐的模样令她揪心。
相比之下,此次吵架兄妹俩并不觉得沉重。
东方灰色的天空上,仅涂抹着一两条亮白的云。此时,村子犹未完全醒来。
水根打开后门,先走了出去。这时,里正爷爷咳嗽声,远远地传来。
雪秀站在老式梳妆镜前,借着晓光,从第一层抽屉里拿出一把陈旧的,断了好些齿的木梳。从第二层拿出扎头发的皮筋——这是黎红从自行车内胎上剪下来的。红色,边沿锯齿状,不很平整。
她竖起镜子,看到了一张瘦削苍白的脸,尖尖的下巴,一双大眼睛几乎被蓬松打结的黄头发盖住。这样毫无美感的自己,怎么就成“贱货”了呢?
她耿耿于怀这个无缘无故得来的名号。突然想到,陈爸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吵架?
陈文悄没声地站到了身后,用手指戳着她的头问:“醒没醒?”
雪秀回头瞪他一眼,快速地总起了头发。出门前往肩上搭了块毛巾,接过陈文手里的锄头,相跟着出村去。
牛在前面走,水根勾着头在后面,背影很矮小。裤头里插着烟筒,有节律地摆动着,像戏里武将身后插着的帅旗。
来到地里,一眼望去,不见豆苗,光见草。
毕竟是田地里混大的,雪秀干起农活可一点也不含糊。
她往地垅上一甩鞋子,和陈文一人一畦,并排下了地。
先横着锄行里的空档,然后轻抬锄尖去挖一棵棵豆苗之间的杂草。一行下来,草被甩到沟畔,用脚背往草里一捞一抖,草茎上的泥就齑粉似地掉落了。
只等到太阳一晒,草便会蔫掉。此时,原本被草淹没头顶的豆苗,才神气活现地挺直腰杆,舒枝展叶地立着。
雪秀和陈文比赛似地往前锄去。直到水根喊停,才并排坐到地垅上歇息。
水根从裤腰里抽出乌黑发亮的烟筒,口袋里掏出锈迹斑驳的烟盒,捻出一小撮烟丝,用三根指轻轻地捋成小圆球,再往筒眼里按。
此时雪秀早已擦了根火柴,为亲爱的陈爸点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