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认真涂着药草油,她突然开口说了句奇怪的话。
“人们总说我是个疯子,我承认。我以前做了那么多疯狂的举动是因为我想留下点什么,留下特别的回忆,或美好,或辛酸。”
她揉了揉脚腕,左右两只脚并在一起对比着。两只脚的粗细不一样,扭到的那只脚腕明显更肿一些。
“博士你知道吗?我是在中学时觉醒了这种意识。有一次朋友去海边的雨中餐厅吃饭。那时我们已经差不多吃完了。我是习惯把盘子里的东西吃的一点也不剩的性格,我看到她盘子里还剩着食物就抱怨她浪费粮食,督促她把剩下的菜也吃完,一口别剩下。结果你猜怎么着?她反过来对我说:‘你怎么不把水也喝了?’我听了来气,当时就和她赌气呀!开始喝桌子上免费的水,那么大一壶的水被我一杯接着一杯喝完了。她被我逼着吃干净剩菜,吃完也开始喝水。到这还没完,服务生看到了又给我们续了一整壶水。我心想完了,但还得继续喝。说好了要把东西吃完不能浪费的。然后我们俩就一杯又一杯,喝完了又一壶水。最后我们赶在服务员发现之前撑着腰离开餐厅,抱着肚子趴在路边难受了好久。”
“哈哈哈,这种事一般人干不出来吧。”
“涨得难受啊!实在是太难受了!喝了这么多水,晚餐没当场吐掉就算不错了!她说和疯子在一起久了也会变成疯子,干这事一点意义也没有。我说这话不对,人生本不就是各种没意义的事情组合在一起的吗?”安妮妈妈笑了笑:“我们去那家餐厅的次数不算少,每次点的菜都差不多,时间也差不多,谈论的事也无非是生活中的琐事。很多时候记不得哪些事是在什么时候发生,在哪一年发生的也记不得。但要一提起喝水喝到撑的那一次,即使不记得具体时间,也铁定记得是我们俩在这个餐厅,干了这么一件事。”
“若能因此记住这件事,吃吐了倒也有其价值。”我跟着点了点头。
“对,重要的是如果没有这一疯狂举动,那么这次平平无奇的晚餐也将沦为众多相同聚会里的「某一次」,像一滴水滴进大海那样溶进回忆里消失不见。再也找不到,再也不会想起,变得毫无意义。”
“嗯。”
“虽然喝撑了肚子真的很难受,但我现在不难受呀。而且收获了一次很有趣的回忆,以后可以和朋友聊起这些趣事。虽然我已经记不得那个朋友的长相和名字了,但我依稀记得当时一杯又一杯地喝水,和抱着肚子扶在路边难受的惨样。”
我帮她一层层卷着绷带,听她继续说着。
“人就是由各种记忆组成的呀。就像博士你说的那样,要有一天你失忆了,忘了自己的一切,那把你骗到任何一个环境下,也都是有办法安心生活的。或者是一对双胞胎同时失忆了,再给他们对调到各自的家庭和工作环境中。他们就会在各自的家人引导下逐渐接受对方的过往和未来,学习着新的生活。并且完完全全把自己当做是对方,不会有任何违和感。”
我想了想点点头:“是这样。所有失忆的人就像工厂里生产出来的产品,没有过去。他们除了样貌外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甚至连性格也都是可复制的。大家每天忙忙碌碌的生活,看似自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人,实则只是成千上万个模板人类里的其中一种。我认识的人不算很多,也不算少。学校里社会上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独一无二,可我心里总是会默默把他们分门别类:这人是那种沉闷不爱说话的类型;这人是性格开朗不计较的类型;这个是狂妄自恋的类型;这个是会耍小聪明在背后说人坏话的类型。有时新认识一个人,若是相处得很糟糕我心里还会想:「你这种类型的人渣我都见过两三个了,难道还对付不了你吗?」”
“我想在这世上一定还有许多和我性格相似的人存在。既然大家的性格都是可配套的模板的话,真正属于自己的,也就只有记忆了。”安妮妈妈温柔地笑了笑:“总这么看别人,但实际上自己在别人眼里也是如此:这家伙和某人很像、属于某种特定分类,特定性格。对吧?我就觉得博士和大狗有点像。博士是否也觉得我和念念的性格有些相似呢?”
“是啊,从我嘴里说出来未免不太礼貌,其实我很早就有这种感觉了。”
“嘻嘻~那是自然,念念从小就跟着我混,性格自然会受我影响。”
“你可是她的大姐头。”
我说罢站起身,把多余的绷带卷好。安妮妈妈抬起头望着我,两手搭在椅子上,两条腿一晃一晃得像个小女孩。
“不疼了?站起来试试看绷带会不会太紧?”
她试着站起来,身子歪歪扭扭地保持着平衡,看上去是没什么大问题。
我收拾好医药箱放回柜子里,回来时看到她拿着瓶酒,指尖夹着两支酒杯“哐哐”对敲了两下,眨眼笑了笑。
我有些吃惊:“一大清早就喝酒?”
她却显得更吃惊:“哎?治好病不是都要喝一杯庆祝一下吗?”
如果这又是海岛星球上的风俗也不是不可以。看看每天都泡在酒里的杜朗船长,真想喝酒还需要特地找理由吗?
安妮妈妈倒了一杯酒递给我。我拿着酒杯不知如何是好。但一想到这杯酒在我回忆里的出镜率也许会比以往喝的每一杯酒都要高,我便闭上眼笑着点了点头。
“那这一杯就祝安妮妈妈的伤快些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