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众多老大人借着贺喜的名义灌了好几轮酒,苏拂依然神智清明,在宴席接近尾声之际,才向宗元陛下告退离开。 自始至终,她没有流露出一点情绪波澜。 走到宫门口,孟起早得了消息迎上来,面色中透露着不满和焦急:“将军,我听说陛下让你嫁给张予明那个窝囊废,是真的吗?” 苏拂扫他一眼,不过就是一个长得比女孩子还要漂亮脑子又有些不大清楚的男孩子罢了,哪里称得上是窝囊废了?她低声道:“背后不要道人是非,陛下自然有陛下的考量,我们依令行事便是。”这语气,俨然把陛下的指婚当成了一件差事。 孟起哑口无言,将缰绳和冥灵之刃交在她手上,犹自不甘心地跟着她走了几步,气道:“陛下也不怕寒了众将士的心?” 苏拂从穷奇身侧挂着的袋子里取出把肉干喂给它,穷奇高兴得摇头晃脑,她摸了摸虎头,方道:“为天燕的和平死而后已,是我等身为军人的使命,寒什么心?孟起,你现在不比在守护军团,小心祸从口出。” 五大三粗的汉子,因为她这几句敲打面红耳赤起来,一路将她送到天街尽头,这才垂头丧气地回来。 在他心里,将军这么完美的女人,无论嫁给什么样的男人,都像是一种折辱。 更何况还是那个小白脸?他凭什么? 苏拂驾着穷奇,凌空而起,越过数辆载着天燕百姓的飞燕,冲向月华如练的夜空。 行至高处,她往下回望,看见万家灯火通明,四处七彩焰火闪耀,飘渺空灵的歌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过来,香香袅袅,绕梁三日,无一不透着平安喜乐的安逸从容。 真好,父母当年殷殷期盼的盛景,而今终于是实现了。 徐徐降落在星际巡航舰“屠苏号”上,她翻身下来,看见一众心腹早聚集在门口,吵吵嚷嚷地要翻天。 “将军!”副将傅青一马当先冲过来,平素最为稳妥的他这时也有些慌了手脚,“将军!陛下赐婚的事是真的吗?” 苏拂点点头:“去二楼会议室说。” 进了会议室,她站在众人前面,肃声道:“我知道众位在想些什么,也很感激大家的关心,不过这在我而言,并不算什么大事,大家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到自己的心情和工作。” “将军,那个张予明是什么人啊?为什么我没有听说过?他的精神力高吗?”最活泼的小五插嘴道。 “不管他是谁,都不会对我们造成任何影响,一切还是照旧。” 傅青闷闷地道:“可是将军,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这么无所谓真的好吗?我听说张予明是白泽有名的败家子,除了有钱一无是处,还风流花心得很,根本不是个好对象。” 刚被苏拂安抚下来的人又炸了锅,纷纷道“那怎么行!陛下是昏了头吧?”、“我们联名抗议,请陛下收回成命吧!” 苏拂哭笑不得:“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件事,而且我见过张予明,没你说的那样不堪,只是个孩子罢了,我也已经和他说好,以后各过各的,互不干涉,所以对我而言,结不结婚真的没多大区别。” 傅青道:“话虽如此,可陛下此举还是挺让人难堪的,他这明摆着是忌惮你,忌惮我军。” 苏拂低下眼眸,盯着桌上的一小滩水渍,抽出纸巾缓缓将其擦干,才回答道:“陛下的思虑我能理解,换谁坐他那个位置,都会又倚重又忌惮我们,如果我嫁给张予明能让他放心,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毕竟,我们毕生所求的,不过是天燕子民的安乐幸福。”她忠于的,她们苏家忠于的,从来都不是被尊称为陛下的那个老人,而是所有的天燕百姓。 众人心神俱震,寂寂无言。 谁说苏拂只会打仗,是莽人一个?她明明是心怀家国天下,不肯关心细枝末节的俗务啊。 元康四十一年就这样静悄悄地过去了。 大年初一的上午,安排好所有的军务,和赶过来的卢季统领做了简单的交接,她骑着穷奇,孤身一人回了北城的家。 陛下派卢季过来,未必没有监视的意思,不过她坦坦荡荡,问心无愧,所以也不大在意。 说起来,已经有十二年不曾享受过这样闲暇的时光了,她虽然自小在白泽长大,可这里的风景和人,现在对她而言已经是全然陌生的了,一直飞到离家最近的几条小巷,才算找回了一点熟悉感。 静静落在门前,她叩了叩玄铁做成的威严大门,过了半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才颤巍巍地开了门。 “这是……”老婆婆眼睛已经花了,眯着眼看了半天也没敢认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阿婆,是我。”苏拂轻声道。 “啊呀!是小姐!小姐回来了!”黄婆婆老泪纵横,自打将军和将军夫人过世后,小姐很快便上了战场,从那以后几年都不回来一次,来了也是留下些家用和只言片语,又匆匆离去,剩下她一个孤老婆子,守着偌大的宅院,寂寞得很。 人人都说苏家世代忠良,名留青史,可在她老婆子看来,苏家人实在是太苦,太苦了。 苏拂进了院子,看见庭院中野草已经长到了半人高,墙脚那颗红荔树上结了许多红彤彤的果子,那果子看着好看,实际上酸得要命。 她还记得五六岁的时候淘气,那时候还不会用精神力,徒手爬到树梢上摘果子吃,把侍女们吓了个半死,她母亲却不拦着,还在树下笑吟吟地问她好不好吃,她嘚瑟地将一捧果子一股脑儿塞进嘴里,险些没把牙给酸倒,把母亲笑得打跌。 她运起意念,摘了一串红果下来,拈起一颗放入嘴中,果子的味道还是没变,可那些人,早就不在了。 穷奇见到草地早就疯了,冲过去在地上打着滚儿,滚了半天,带着一身的土和草屑过来撒娇,被苏拂丢了一串红果进嘴,它嚼了嚼,嗷呜一声倒在地上。 苏拂忍不住笑了,将心底的愁绪和软弱扑灭,逝者已矣,多想也是无益,不如珍惜当下。 黄婆婆自去做饭,她走到父母房里,换了身母亲的旧衣常服,米白色的毛衣,深灰色的裤子,样式极简洁,柔亮的长发高高束起。她看看镜子中的自己,虽然稍微多了一些女孩的特征,但神色依然凌厉,多年的军队生活令她周身浸满了杀伐之气。 再想想那个比自己漂亮多了的未婚夫,她又一次默默同情了一下对方,正常的男人都不会对她这样的女人产生什么好感和情愫吧? 饭菜很快就做好了,简单到甚至有些粗粝的饭食,却让她胃口大开,连着吃了两碗。 听说她要在家里住上半个月,黄婆婆更是高兴得眉开眼笑,握着她因常年握剑而布满茧子的手说道:“好啊!好!小姐好好在家里休养休养,老婆子给小姐做你最爱吃的芙蓉鸡片和酒糟汤圆,唉,我怎么瞧着,你比上次回来的时候更瘦了呢?在外面吃不好穿不好,不知道受了多少罪啊……” 这天下午,宗慕忙完手中的琐事,急匆匆赶过来,看见苏拂正在院子中割草。 她利落地蹲下身子,手持一把闪亮的镰刀,一丛丛野草在她手下也变得格外乖顺似的,老老实实应声而落,束成一捆一捆的排列在她身后的地上。 苏拂就是苏拂,一举一动都那么的爽利好看,他心中默默地想。 走到她身边,她没有回头便认出了他的脚步声,微笑道:“殿下稍候,很快就好。” 宗慕耐心地等她忙完,伸手摘掉她发间沾着的草叶,神色间有些无奈:“为什么不用精神力?费这功夫干什么?”以她的精神力,一个抬眼就能完成的事,偏偏还要亲力亲为去做,是心情不好的缘故吗? 苏拂有些不自在地闪躲过他过于亲密的触碰,自己理了理头发:“忽然闲下来怪无聊的,打发一下时间。” 宗慕微笑道:“收拾一下,我带你出去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