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八夜,太子殿下终于还是成功地把他的女师傅留在了自己的床上。 也没用什么特殊法子,或是强硬手段。就是直接跟她讲,你都躺了一整天了,这个时候才想起要挪地儿,不嫌矫情吗? 说完,自己先挪了地儿,到鹿鸣房间里去,跟那个小太监挤了一宿。鹿鸣要滚下床铺去睡地板,却被太子一声“不用”吆喝住。把鹿鸣感动得一夜都在唏嘘流泪,不知是感叹太子爷居然不择嫌地与自己同床共枕的荣幸,还是感动太子爷把自己的床铺让出来孝敬师傅的诚心。 留了苏蓁一个人在他房里,稍许心里挣扎之后,也就心安理得地,继续躺下了。 她想,搁在民间,夫子生病了,弟子这样伺候,也说得过去。 那夜过后,太阳照常升起,师徒依旧如故。 端明殿谨身阁中,依旧是逢双侍讲。授业的,坐西席;受教的,坐东面。 该罚抄的书,还是在继续抄;该训导的理,还是在喋喋不休地讲;该打的手心,还是举起戒方打得啪啪作响。 可是,交情不一样了。 太子觉得,跟对面那个一本正经的美貌女郎,已经是牵过手的交情,搂过腰的交情,贴过身的交情,且还是在他床上睡过的交情……太子爷的胆子,便越来越肥,有时候,坐着坐着,就溜到她跟前去,坐在她的侧边,或是对面,要共读一书,或是寻些有的没的来问询,趁机数一数那蝶翅般的睫毛,再偷闻一抹衣襟领口间的香气。 苏蓁觉得,对面那个丰神俊朗的臭小子,虽然还是毛手毛脚,厚颜皮赖,可是,思及他有那样的过往,还能有今天这副德行与模样,已经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没有将他给彻底摧残了。虽有小坏,却无大恶;虽有小懒,却无大惰;虽有小冒犯,却无大不敬。勉强还能接受。说不定,她还能把他变得更好些。 有时见他靠得实在是太近了,雄浑气息缠得她鼻痒,也就至多举起戒尺格挡一下,比划着吓唬吓唬,也不怎么当回事儿,尽量不去生那闲气。斤斤计较,锱铢必究,反显得自己很小气,很做作。 却不知,不知不觉中,她对他的纵容,已经越来越无底线了。 年轻的男儿与女郎之间,就是这样,在神识没有觉察之时,情根已经在悄悄滋长,与身攀附,与心交缠。 鹿鸣是个鬼灵精,进进出出谨身阁,做牛做马服侍主子爷,却能在打眼一瞥中,看出些端倪来。 小鹿公公探头往殿门里一觑,诶呀,苏姑娘倒是正襟危坐,端正执笔,于纸上写画着什么,太子殿下却凑在人家肩旁脸侧,目光如炬,却不知是在看案上纸面,还是其他……哪处。 关键是,苏姑娘不是十分生气啊,只是略略有些烦,软软地抬起红酥手,撑住太子的额头,将他往边上推了推。 太子爷就跟牛皮糖一样,推开了,下一瞬又黏了回来。且还眸光隐笑,嘴角含春,受用得很。 啧啧,这哪里是师与徒在授业教习,分明就是情儿并坐,打情骂俏! 鹿鸣翻着白眼,拢着袖口,转身往墙边溜。 算了,再急的事儿,他也忍着先别说,还是去找那个闷葫芦牧言聊天,来得安全稳妥,别往里头枪口上撞,扫了太子的雅兴,是他受气包鹿公公,吃不了兜着走。 “小鹿子,进来!” 殿内传来一声朗朗招呼,语气颇为不悦。 鹿鸣无奈地转身,低头往殿里走。心里鸣冤,他家太子爷眼睛也太尖了点,他就才偷觑了一眼,就是错吗? “何事?直说!”太子又是一声吆喝,彻底惊乱鹿鸣心中的小九九。 鹿鸣赶紧规矩站了,老老实实地禀起事来: “景福宫来人说,大公主归宁,在途中遇了山贼,受了些惊吓,此刻在城西边的驿站等着,想有个宫里亲人去接,太后娘娘的意思是,请殿下去接,且还拨了一百禁卫,与殿下同去。” 太子闻言,霍地站起,那架势,就是准备马上出城去接人。 琼英公主元瑛,在宣和帝的皇女中排行最长,是唯一与太子一母同胞的姐姐,年初嫁到蜀地,配给了锦侯世子,这回赶着八月十五中秋节之际,回京城来省亲。太子一听说她遭了山贼,自然是心急。 “我与你同去吧!”苏蓁亦跟着起身站立。 元瑛是她自小的闺中好友,好友遭难,自当相助,再说,半年不见,怪想念的。 太子点点头,将苏蓁虚扶了一把,两个人,极有默契,旋风似的,出殿去。 鹿鸣立在原处,作了片刻呆鹅,惊叹于两人行事如风的速度,这才小跑着跟上去。 ∝ 城西十里的驿站门口,琼英公主的车队,横七竖八,歪歪倒倒地停在路边,车帘残破,车轮倒地,车辕散架,加之一大群人,护卫,侍女,车夫,杂役,在车边上来回走动,清点东西,看起来,就很狼狈。 驿丞搬了把椅子,把琼英公主给安顿在驿站门口坐着,又命一人在后撑伞,一人在旁摇扇,自己亦在边上,点头哈腰地端着茶水,递着点心。 因着这位大公主殿下,打死也不进驿站里面去歇着,又生说她就是在这驿站附近遭劫的,这城西通衢上的驿站,警戒不力,难辞其咎。 驿丞有苦说不出,却也暗自庆幸,遇到这位相传曾经是帝京霸王花的大公主,人家口下留情,没说他串通山匪,合伙打劫,已经很不错了。 遂小心伺候着,只待城中有人来接,赶紧把这位大神送走才是。 待东边通衢上烟尘滚滚,马蹄声急,乌泱泱的内廷禁卫,驰来一百来骑。驿丞赶紧躬身相迎,准备送神。 众骑勒马,尘埃落定,打眼一看,当先一骑,竟是太子。 “皇姐可好?”太子殿下恐怕都没怎么看清楚路边上还有个小驿丞躬身伺立,径直驱马至门前,一边跳下马,一边冲着门边坐着的琼英公主问候。 “好着呢,小小山贼,奈我若何?”元瑛公主一开口,就是那懒洋洋的娇声,又横又傲的语气。 帝京相传,大行皇后留下的两姐弟,琼英公主和太子殿下,都是有爹生,没娘养的孩子,一样都是横着走的德行。 太子跳下马,转身又去接那个马背上的女郎,托举着她下马来。 元瑛柳眉一挑,凝目细看,辨识出那个女郎来,立马换了一张精怪笑脸,咋咋乎乎地唤她: “呀,莲莲心肝儿,你也来接我啦,快过来我瞧瞧!” 苏蓁便几步行至那把太师座椅旁,两好友,手牵手,苏蓁尚未开口嘘寒问暖,重逢问候,热络的大公主殿下已经一把将她拉得靠近了些,压低声音,说得挤眉弄眼: “你行呀,什么时候把你的徒弟,都驯成你的马夫了?” “别胡说,还不是怕误了你的事吗?他急着来接你,车辆行不快,我又骑不好马,就将就载我一程啰……” 苏蓁面不改色,说得满不在乎,其实心里还是有些打鼓,一个血气方刚的精壮男儿贴着你的背,在你耳边喷着热气,风风火火地骑行十里,你试试?不仅双腿抖麻了,就连心尖子都给抖麻了。 她能若无其事地下马来,马上扑过来叙话,已经是很强韧了。又见着元瑛太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苏蓁赶紧移开视线,岔了话题: “咦,你的脚怎么了?” 她发现元瑛坐在椅子上,跷着一只脚,一直没起身。 “没事儿,刚才遇到山贼时,从马车上跳下来,不小心崴了脚。”元瑛晃了晃那只崴了的脚,突然又想起比脚更重要的事情来,赶紧仰起脸庞,抬手轻拍着,示意苏蓁细看: “快看看,我瘦了没?” 苏蓁退后半步,仔细瞧了瞧,认真地下了论断: “瘦了!” “是吗?是不是更好看了?”元瑛面露喜色,微微偏头,玉手托腮,又问。 “好看!你这个大美人,怎么都好看。”苏蓁毫不吝啬,溢美之词。 “你这个小美人,小嘴越来越甜了,啊?”元瑛抬手,捏她脸颊,细腻光滑在手,又触倒了话篓子,说开来,“哎,我跟你讲啊,蜀地的女子,皮肤都像你这样,剥了壳的鸡蛋似的……” …… 两好友,旁若无人,叽叽咕咕说起体己话来,话题游离不定,左右飘忽,尽是些乱七八糟,不着边际的,全然忘了此时此刻,此地此景,忘了她们在这里,是要干什么的? 太子站在一边,听着那忽高忽低的娇声燕语,很是无奈。转头打量了一圈路边那一溜烟劫后余生的马车和随从们,蹙眉朗声问到: “皇姐,你带了多少东西回来?” “不多,就十辆车。”元瑛捡了个空隙,淡淡答他。 十辆车,还不多吗?回娘家省个亲,至于吗?不就是显摆她嫁了个富甲天下的蜀地侯门吗? 太子心里,很能懂得他这个姐姐的,自小就卯足了劲,活的就是一张皮。遂又问她: “都装了些什么……宝贝?” “也没什么稀罕的,月华锦和明前茶。”元瑛依旧说得稀松平常。 这还叫没什么稀罕么?蜀锦中,月华锦最珍;茶叶中,明前茶最贵。两者皆是贡品中的上品,怪不得招山贼挂念。 太子吞了吞气,再问:“那还剩下多少?” “刚才寄奴清点过了,一样都不剩。” 元瑛懒恹恹地说到,已经有些心不在焉与太子搭话了,反倒捉着苏蓁腰带上的荷包,饶有兴趣的看。 “要不知会一声二哥,让大梁府派人缉贼,把东西给找回来。”太子想了想,想到个处理事情的正路子。 晋王元琛,领着大梁府尹的差事,管着大梁府方圆几百里的治安,缉贼寻赃,是他理所应当的职责。 “不用了,二哥事多,又刚丧妻,别去劳烦他吧。那些都是给宗亲好友们备的礼信,就算追了回来,却是在贼子手里过了一遭,也是决计拿不出手的。回头让夫君按着名目重新补了,送到京城来便是。” 琼英公主说得善解人意,豪气大方,财大气粗得不要不要的。 太子顿了顿,极力适应着他皇姐的开阔胸襟与大气思路,终于说出心中最大的疑惑: “怎的没见着姐夫?” 按理,新嫁娘初次回门,夫君应该同行的,怎的他看了半天,都没看见锦侯世子的身影。 “蜀地丰收时节,多纠纷事端,他一时走不开,我坐车,行得慢,他便让我先行一步,他随后骑马兼程,赶在中秋宫宴之前抵京便是。” 琼英公主又说了说他丈夫的忙碌与体贴。 话到此处,滴水不漏,诸事无疑。当下收拾车马,张罗起程入京的事。 苏蓁在一边,听完元瑛与太子的对答,一直未接话,却被她听出一箩筐的疑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