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刻起,锦侯府上所有人等原地听命,不得擅自行走!” 牧言与那凑下来的一双潋滟水目对视少息,便觉得脑晕,心烫,赶紧垂下眼眸,盯着地上青石,大声重申了一遍。 太子把控制侯府的重任交给他,他自当稳住心神,稳住局面。 三千率卫分作两队,三百精锐,随太子在城西军营中行事,其余的,皆遂牧言赴侯府,先从外面将侯府包围成了铁桶,然而,从府门开始,挨个院落,逐一搜查。很快,就把锦侯困在了书房里,后花园中的藏宝阁也被打开,开始清点搜查,那个今夜没有宿在侯府的王延,也分派了人手去捉拿。 对于牧言来说,带着两千多久经沙场的骁勇儿郎,要端掉一座猝不及防的侯府,对付一干疏于武斗的府卫家丁,控制一群手无寸铁的妇孺,且还有上头的谕令一路吆喝着开道,其实是不在话下的。 怕只怕,城西军营那边,太子的局面太难。太子今夜约请蜀军中的大小将领们谈心,身边却只有三百率卫护卫。这酒宴茶会,名为谈心,实为控制,目的是在率卫军查抄侯府时,不让蜀军离开西营。所以,如果谈得欢,众将领归心,对今夜之变作壁上观,便能够把锦侯彻底架空,但是,如果谈不好,就是几万蜀兵哗变,太子殿下落入叛军之中。 因此,这边的搜查,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一来,一定要快,要留出时间和余力回去护卫太子;二来,一定要搜出该有的东西,拿出能够让此刻聚集在西营中的蜀军将领们背弃锦侯的证据。 至于那藏宝阁中究竟有什么,牧言心中既有数,又没有谱。说有数,是因为,锦侯私藏兵器,试图谋反的密报,本身就是佯称,是借以打开锦侯府门,暂时震慑那些蜀军将领的;说没谱,是因为,明知府里头没有藏有兵器,却非他找出锦侯谋逆的证据来——太子爷可谓是给了他一个非常棘手的难题。 所以,面对这个充满未知的艰巨任务,牧言的策略是,第一时间先将府内所有人控制住,不让任何人来给率卫的搜查添乱。 他觉得,自己也没有太多的时间跟眼前这个女人磨叽的。 大声重申了来意,便低下头,沉眉冷目,盯着幽暗青石地面,等元瑛答复。最好是乖乖地回屋子里待着。女人家,大半夜的,大军破门之时,大厦将倾之际,尘埃未定,到处瞎跑什么。 偏偏元瑛心头恼怒,就杵在他跟前,借着廊下笼灯,将他左看右看,又是一阵磨牙咬唇,对着虚空,吐一阵莫名闲气。 女郎齐腰长发如瀑,轻罗外缕披身,夜风中,有发丝与衣袂在轻微飘摇,自带一身清雅脱俗之气,偏偏又双手反撑着小腰,柳眉倒竖,像个市井中的泼辣妇人。那一口口的如兰香息,气呼呼地,吐出来,牧言跪立在她跟前,竟能清晰地闻嗅到,渐渐就有些颤意,从丹田与尾脊处升起。 又是那该死的香气! 牧言暗自腹诽。 两人对峙,各怀机杼,皆觉得刹那时间,犹如良久。待琼英公主吐完几口恼怒之气,却仍是不理会那脚边跪地之人的禁足警告,只派头十足地问他: “元重九呢?”突然来抄她的家,不方便提前知会一声,可这事到临头,也该露露面,解释一下吧。 “殿下在西营里。”有问,牧言还是要必答的。 “苏莲心呢?”元瑛又问。 “苏大人也在那边。”牧言又答。 “叫他二人来见我。” 元瑛说完,就抬足往院外走。外间究竟如何,她还是想要亲眼看一看的,即便这锦侯府是一处她想要逃离的牢笼。再者,越是要她不要到处走动,她偏要到处走走,越是这个又臭又硬的人发出的禁令,她越是不想听从。 她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可是,她从来都不是讲理的人,元重九和苏莲心,那对奸.夫淫.妇,背着她搞了这么大的阴谋,只派个傲里傲气的率卫统领来,就想把她打发了?想得美! 琼英公主心中来气,脚下生风,满院的玄甲军士们面面相觑,又大约都知道她是何许人,便不敢伸手阻拦她。眼看她几步跨过庭院,就要威风凛凛出门去,突然身后有阵寒风袭来,尚未来得及转身察看,便觉后颈处一麻,顿时失了平衡,失了知觉。 软到在人怀时,元瑛亦残存一丝心念,知道是谁在偷袭她。因为,满院的军士中,只有那人敢动手制她。 所以,虽然身体失去了知觉,可灵魂还在挣扎着叫嚣,他居然敢把她打昏?! 真是太岂有此理,太肆无忌惮,太……这笔债,一定要记着,日后狠狠算。……哎,算了,只有日后再算吧。 少息时间,意识便沉入大海,天大的债,也只有暂且搁下,大厦倾塌,天翻地覆,也都与她无关了。 她只管昏睡至天明。 ∝ 与此同时,城西的蜀兵营中,亦是灯火通明,所有人未眠。 平时庄肃的议事厅,今夜换作一派歌舞升平。摆上了一排排宴席,一坛坛醇酒,侧壁里,丝竹一个劲儿地吹拉,宴席上,从城中找来的歌姬舞女们一个劲地唱跳。 太子殿下今夜突发奇想,客场做东,宴请蜀军中的将领们,喝酒小叙。 将领们受宠若惊地来了,却发现,整个蜀兵营中的军官,校尉以上的,都被太子邀请了,唯独锦侯父子缺席。 然后,众将领便满腹狐疑地,喝酒吃肉,听歌赏舞。一边心惊于议事厅外头,包围得水泄不通的玄甲率卫,一边在心中猜测,这天到底是要咋变呢? 议事厅外,披甲持刃的兵士们,站了内三层,外三层。 内三层,是三百率卫军。 外三层,是众将领的亲兵。 率卫军占据了先手,可以第一时间控制议事厅中的局面;众将的亲兵却遏制着外围,让这厅堂中的人毫无退路。因此,双方彼此牵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众将领纵然狐疑,心惊,也继续吃吃喝喝,说说笑笑。 加之太子一脸和悦,不谈国事,只谈风月,让人倍感……亲切,亦如这几日,他泡在营中与大家切磋刀剑拳脚之时,展现出来的风范,虽不是十分的和蔼与谦逊,但也不是那种让人生厌的倨傲与冷漠。 还有坐他边上的那个年轻女郎,小小年纪就做了太子太傅的,简髻素服,正襟危坐,却比场上那些花枝招展,水蛇一般乱动的舞娘们更耐看,一脸的寡淡沉静,话不多,但时不时地说上两句,却如惊雷般,把席间将领们的家中状况,比如财产田地,豪宅别院,妻儿老母,一说一个准。甚至是一些隐私怪癖,陈年旧事,出身发迹,都有意无意地敲点得出来。 众将饮酒,便如饮冰噬火,冰火两重天。太子什么都不提,那女郎却百无禁忌。 当然,好在都是些久经沙场的铁血男儿,强作镇定不是难事,太子不说罢宴,外头的重围不见撤,这鸿门宴就得继续走起。 侧壁的丝竹,歇了又起,起了又歇,怕是丝弦竹管都磨得变调了,席间的行乐,却在换着花样地继续,从行令变成了猜拳,从赏舞变成了狎妓,甚至,那膝上的妖姬,从左拥,换成右抱,再换成左拥。 这宴席,都还不完。 太子殿下的这个宴请,也太冗长了点。 直至子夜。 终于,有人不耐了,哐当一声扔了酒盅,同时把身上妓子往地上一推,粗嘎嘎地嗓门叫喊了一声: “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侧壁乐声戛然而止,有个心不在焉的乐师,估计是打瞌睡打的,多奏出半句才发现没对劲,急忙止住,可又手忙脚乱,弄出一串仓促余音。席上所有人,立即噤声,齐齐看向首座上的太子。 太子在干嘛?太子抬手撑额,微靠在桌案上,似乎是不胜酒力,喝醉了! 不像是要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的样子啊。 众人面面相觑,如坠云雾里。却又隐隐地,有种如临大敌的恐慌袭来。 终于,太子身边那个女郎说话了,清亮沉缓的声线,徐徐响起: “有密报锦侯私藏兵器,意图谋逆,率卫军今夜查抄锦侯府,此时此刻,想必已经在开阁查点了。” 堂上立刻炸开锅。有失口惊叹,表示难以置信的;有心思细密,表示怀疑的;有沉默不言,表示观望的;也有反应飞快,开始落井下石的…… 但总归来讲,墙倒众人推。大家即便对这突来的查抄有所疑虑,但大约都是想跟锦侯王祁撇清楚关系的。 苏蓁见着场中诸将的面色与反应,暗自松口气,也继续凝起神,将正反两面,两条道路,逐一细说开来: “在座诸位,若是念着上司的好,要带兵赶去锦侯府,与他共患难的,此刻便可以出去,外头的率卫自会让出一条道来,甚至,若是对殿下查办锦侯之举不服气的,此刻亦可以过来,用这把剑,杀了我和殿下,就算是对主子忠义了。且这蜀地,山高皇帝远,诸位若是想要跟着锦侯,改弦易撤,自立一番天地,怕也不是难事。” 苏蓁说着,拿过搁在手边地席上的一把剑,“砰”地一声扣在酒案上,震得案上杯盘跳动,酒肉荡漾,靠在桌案上休憩的太子也被震得不适,索性撤了架势,仰过身躯,靠到凭几上,好整以暇地,听她幽幽往下说: “但是,诸位请想好,这样一来,便是与朝廷为敌,从此走上一条不归路,前途叵测,成败未知,成则封侯拜将,荣华富贵更上一层楼,败则身首异处,毁家灭族。当然,若是留在这里继续宴饮,锦侯谋逆之事,便与诸位无干,且今夜与殿下共饮,便算是诸位的清晰表态,日后在殿下心中,诸位便是能够倚仗的功臣。殿下开府伊始,正是用人之际,若是能得各位的鼎力扶持,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假以时日,待殿下羽翼丰满,也定会论功行赏,回报各位。我知道,在座的将军们,有许多是从北边调过来的,不喜这阴冷寒湿之蜀地,若是想调回北边去,这都不是难事,当然,若有想留在这蜀地为国效力的,日后也少不了提拔重用……” 席间静默,唯独女郎的声音,如珠玉坠盘,温柔而坚定,散落在凝滞的空气中。威逼利诱,有恐吓,有激将,有拉拢,有许诺,鞭辟入里,又蛊惑人心,让席间的静默更甚。 有那么一会儿的时间空隙,留给众人反应。 然后,那醉意迷蒙的太子殿下突然轻咳了两声,拍了拍手,出声吆喝: “哎,喝酒!继续喝,刚才是谁过来跟我划拳的,过来,继续!喂,那个小美人儿,再来一遍刚才那首十八摸……” 众军官少息愣神,继而响应。 “喝!” “满上!” “再来一坛!” “不醉不休!” …… 仿佛冰雪消融,摧枯拉朽,一触即发的紧张局面,霎时间又土崩瓦解,肃杀的厅堂,又变成了歌舞升平的宴乐。 今宵有酒今宵醉,哪管是谁家在遭难。只要能保证,自己的项上人头安稳,还有日后的飞黄腾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