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四十年,若换个旁人,乍然醒来,脑子身体也得协调些时候,才能做到真正康复。可龙渊却完全就是睡了大觉的样子,醒来了就真的是醒来,脑子并着身体全都清醒舒坦。他感觉自己就像蓄了四十年的力,旺盛的直想蹦跶,即便穿着单衣站到雪地里都不感到寒冷。 瞧着龙渊跟大病初愈完全截然的模样,太乙真君连夸自己,说都是他的大黄丹的功劳。 听了这话,平素就是脚边掉个豆,都要争一番归属的俩老头,自然又要挑牙料唇些个。 恒寂说自己为龙渊输的几个甲子的仙力,才是奠定其身体稳定的基础,居功至伟。太乙则计算起来,这四十年龙渊共吃了多少粒大黄丹。可算着算着,题就跑偏到太乙清算那些龙渊没吃到,却数目也莫名少了的丹药。 两个老头说的口沫横飞,天花乱坠。龙渊坐在他俩中间,极为安静。 昆仑为万水之源,大雪之后初露晴光,满眼的皑皑白色,看得人心中透亮。 四十年的沉睡,于龙渊就是一场梦。梦中有晨钟暮鼓,池岸花红。佛地三十三天世外之境,须弥音充斥了他大部分沉睡时光。 他还看到了龙女与长别和尚的过往。龙女偷下佛水替换给长别,佛祖发怒降下三十六道佛火,长别不忍杀害龙女自罚困于樊笼,龙女生恨盗吃佛祖法相……一切都真实的在梦中演绎,龙渊作为旁观看的清楚。 为所爱之人做些极致之事,在他的性子本就正常。就如同,流沙地龙女重伤匍匐琴下,并着血泪说出那些执念言辞时,龙渊眼中存了慈悲。 所以,在梦觉中瞧着龙女所为,龙渊也并未觉得他如何罪不可恕,只是感到可怜。 而每每有此感觉时,耳边便会佛鼓大震,声音山呼海啸仿若示警。龙渊也只在这声响出现时,梦境中才会露出痛苦。余下时光,也就都跟正经睡觉没甚两样。 几许寒风卷着三两片落叶飞过,恒寂和太乙的争执仍不曾停。可龙渊却感到一丝怪异……耳边总好像少了什么…… 片刻冥想,倏然恍悟,鸣鸾,是鸣鸾。自己醒来这许久,非但没见着鸣鸾出现,更是连两个老头争吵的四十年的点滴中,都都不闻鸣鸾半丝信息。 觉察到异象,龙渊抬头,打断争执,问两人阿鸾何在。 恒寂和太乙彼此互看,眼神交替间传递的信息更是古怪。 见着此,龙渊心里由不得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莫非,莫非阿鸾等不得自己,就,就先嫁人了……是家中长辈逼婚,还是她自己…… 龙渊不敢再想,只有用苛求的眼神看着两老头。 太乙摆摆手,任性的将麻烦丢给恒寂,说: 你不是人家师傅么,你说。 恒寂眼中闪过一丝愤怒后又变得黯然,他生气太乙老儿的作壁上观,但再看看徒弟,又不禁心疼: 要不,还是过些时候再说,你刚醒,这心…我怕你听了,心上又不舒服再睡过去就麻烦了。 太乙在一边抱着膀子,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说: 十一郎现在仙佛两颗心,好用的很。你说什么,他都受得住。 狠狠瞪了太乙一眼,恒寂也终究受不过龙渊的祈求,便将事情道出。 原来九颠有项规矩,所有继承者在承仙君位前,都要先下界投胎历上两世劫难人生。磨炼意志,坚韧性情。九颠山祖认为,唯将人世七情劫难过遍,才能做到心念意坚,不为情惑的优质领袖。 历任山老神君,唯一没有历劫过的就是鸣鸾父亲,度沧神君。因那时鸣鸾的祖父神君意外亡故,仓促间少主继位,事有缓急,便暂剩了那厢规矩。不过,度沧神君也是以身说法,严格证明了老山祖定下此条铁律的英明神武。而度沧神君虽乐得逍遥,倒也是知道自省,没有头脑昏聩让女儿走自己老路。或许担心自己也会和老子一样出意外,怕死的太着急了耽误鸣鸾历劫;又或他那爱玩的性子,根本就是想早些卸去负担,把君位给了女儿自己就可以和妻子云游的更自在无拘。所以,度沧神君选的让女儿依律行事的时间非常巧合,正赶上龙渊昏睡。 得知鸣鸾并非燕落他巢,龙渊的心也安了不少。可又想到她投胎是为了历劫,简言之就是通过这样特殊方式,去尝尽人间至苦,龙渊又不禁心慌意急起来。 他迫切想知道阿鸾在人世的境遇。 看龙渊热锅上蚂蚁,火烧火燎的模样,恒寂也不由被感染。 鸣鸾在昆仑千年,纵然活了万万年的恒寂,却是真真的用了心思培养,他待鸣鸾如师亦父。对于九颠的这个规矩,当初恒寂是不削的。在他看来,鸣鸾的坚韧果毅,天下男子尚犹不及,莫说九颠山老,就是将来自己有一天归天这昆仑,他都可以放心与她。只是,到底还是九颠家事,他不好干涉,便只得有着度仓去了。 手指捻算,鸣鸾离开昆仑往人世落胎,也已二十年,他的境况恒寂若说一点不关心,那是假话。只不过这老神仙见多生死寂灭,又知道徒儿活过两世就会归位,自然就将心放下。 但眼下受了龙渊影响,免不得激出平复许久的关切。于是便将主意打到了旁边闲适模样的太乙身上。 茫茫天光间,穿的七星棉袍还是一副飘然欲仙模样的太乙真君,本是安然的将双手揣在宽袖里看热闹。 可不知何时,忽的发现那对师徒不约而同朝自己投来鬼魅般的微笑,他不禁预感不妙的背后发寒。 而且,恒寂更是近过来,轻轻扯了他的袖子,还好声好气的道了句: 老友… 太乙更是一个哆嗦。 他沉默着,无声的夹在恒寂和龙渊师徒中间,感受着莫名沉重如山的压力。叫好像独自外出的小娘子同时遇到了两个色狼。 最终,在此重压加胁迫下,太乙真君只好委身从愿。 恒寂倒是省事,也不用太乙动手,自己就麻溜从他宝囊里掏弄出乾坤镜来。 有了乾坤镜在手,师徒两个立时就对长须道装的太乙失了兴趣。 见这师徒凑到一起,低头捣鼓自己宝贝。还嫌弃一样把自己撇到一边,太乙不禁很感失落。他往前凑过一步,想说需不需要自己指点下这俩老帽怎么使用宝器。可唇尚未开,就见龙渊驾轻就熟,如臂使指的模样。才想起,这位可是天家十一郎,在天宫打小他就没少往自己宫苑里跑,自个儿这点压箱底宝贝,哪个没被他摸过耍过…… 就在太乙真君一脸无奈,委屈的跟个小媳妇样在旁边踮着脚尖跟地上画圈时。那厢恒寂和龙渊两个却变了脸色。 此时的鸣鸾已经过了第一世,八卦镜上只有十六个字天煞孤星,克亲克友,双十年华,殉情独死。如今她已入轮回,正活在第二世中。对此生的批语为半世流离,情缘皆为孽苦;受人心至毒,刀光血雾终生奔波苦。最后的定言有四字—— 天命殊途。 抓着手中的镜子,只这几十字批语,龙渊便以千肠百转,失魂落魄。甚至,他都不敢再催动镜魂,去看鸣鸾此时镜像。 凉风扫过耳鬓,垂发飘飘。 那张眉若春朝,妩媚中带着英气的绝色面容映在心底。 他对她初见倾心,用意相守千年。急她所急,苦她所苦。把她的欢乐当做自欢,将她的烦忧视为天下第一要事。 这个被自己视若珍宝守护的人,若她受了委屈,自己焉能不顾。 他的鸣鸾,必得是那个明丽张扬,驰骋恣意,天下莫感不予的模样。 可看着镜中两世批语,何止是苦,何止委屈,这分明是要诛心,诛的是龙渊的心。 耳边隐隐传来佛音,是只有龙渊自己才能听到的,和梦中一样的佛音。 因为自己心的躁动,那刻佛心也不平起来。但它似乎并不同龙渊的本心,是为心爱人受苦所动,而是在对龙渊提出忠告,要他静心静念。 这颗本心与龙渊同生,怎可让一个外来只共生了四十年的佛心做大,两心彼此计较相争,惹得龙渊胸中又乱又痛。 攥着拳头用力往胸口砸去,击打的正是那颗佛心定处。心念对它默语,若想我还活着,就安分些。 恒寂忍不住咳嗽两声,并不是他真的喉头难受,而是眼看着龙渊捶自己胸口的力道,忍不住替他咳嗽。 又是一阵沉默,将八卦镜递还给太乙,恒寂说: 我要去人间找她。 他见不得她委屈,见不得她被人迫害。她是他捧着心来守护的女子,她若过的不好,他比任何人都要难过。 现在,龙渊要做的,就是不要自己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