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天境中有三十三座虚浮霄汉的无根仙山,菩提殿坐落在最中心的那座山中。 白鹤振翅穿云,迎风高鸣,在一条翠柏围绕的长阶高台处听了。 彩云见人纷纷左右移动,露出云门之内,熙攘之态。 恒寂鸣鸾师徒两个逍逍遥遥下了白鹤,各寻了左右的黄布长桌,与桌后执笔收礼的比丘小僧念叨几句。待僧人们填好礼单,接走礼物,这师徒才又聚到一起,继续逍遥步态往正殿内去。 路过了瑶花香榭,又绕开芝林桃簇,才总算见着菩提殿烈烈金瓦的顶檐儿。 殿门霞光之中,一个手执金刚珠串的斗鸡眼比丘将二人拦在槛外。 他先鞠躬,然后从袖管里捏出张条子,用恨不得咬纸条一口的距离,对着眼珠子,隔了纸条问说: 二位可是昆仑恒寂老祖,和九颠女君? 师徒两点点头。 斗鸡眼比丘眉心蹙起,也不知他是因为身体有疾看不清字迹,还是因为其他。 只见这比丘从纸条后绕过脸来,左右看看,最终目光很用力在恒寂身上绕了绕。 被他盯得如此,恒寂和鸣鸾也不由寻目望去。但不过小片刻,师徒俩又同时转开眼珠。 不是他们心虚不敢对视,实在是这比丘的斗鸡眼感染力太强,你多看他须臾,就会忍不住变得和他一样眼珠往中间聚拢,搞得人头昏脑涨。 就在师徒俩转开眼风一瞬,斗鸡眼比丘终于展袖做了个请的姿势。 师徒同时松口气,瞬间感觉不被斗鸡眼盯着的状态,很是轻松,非常惬意。 可他俩前脚刚跨过门槛,才见着满殿的神佛仙弥刹那,身后就传来个高昂洪亮的声音: 昆仑恒寂老祖到—— 九颠女君到—— !昆仑恒寂老祖送新熟甜橘二十斤—— 九颠女君送竹种一袋,白玉颈瓶一支—— ! 原来,这斗鸡眼是专门唱礼的。 此语一出,殿上众人目光不由都往二人身上送来。 置身在各路炯炯的注视中,鸣鸾想笑却不得不忍住。 她虽知道师傅抠门,可没想到这给观音送礼,他老人家也这么精打细算。不过她也暗自庆幸,虽然自己那白玉颈瓶也是宝物,可从礼官们口里唱出来,未免失了仙意宝气,让人听着感觉礼薄。但有了师傅的二十斤橘子做底,自己的礼也就没那么显眼了。 这些是鸣鸾自个儿心里的计较。可她不知,殿中大多都知道她俩是师徒,现在又见两人一块入殿,比丘唱礼也是同时。免不得人们心中要想,不愧是师徒啊,送礼都送的一样敷衍没诚意。 彼时佛祖和观音都还未到,五大佛座中,也仅地藏一个在列。 恒寂虽不是佛宗,但他乃上古神祗,论年岁辈分,也只有观音,弥勒,和如来能相较。他同弥勒交好,出入佛地如寻常事,地藏位序次于弥勒,这位菩萨也不是个只会关门念经的性情,而五位佛座中,火蛮脾气古怪不好打交道,普贤文殊又太教条,地藏也就只爱往弥勒那里串门子。这一来二去,地藏和恒寂两个也成了一对老铁。 见到恒寂入殿,地藏就起了身。等他下了佛座,耳边也听完了比丘唱礼之声。那脸上也是满面欢乐,直笑着咧出了十几颗的大白牙齿。 俩人相迎着走,可还没到一块,恒寂脚步忽地停在半途。 他忽悠悠向一侧扭头,眼珠跟着一瞪,胡子也随了下巴抖动而翘起个小尖儿。 也巧,那方正有俩黄袍金刚,怼着一对秃亮脑壳,低声笑说恒寂的薄礼。他俩自觉声小,不会被人听见。哪想恒寂会突然停身在前,还转头瞪眼。俩人不由咯噔一下,同时呆住。 虽然恒寂只是怒目,并未说话。但这俩金刚做贼心虚,面上挂着勉强的笑意也是越笑约尴尬。 恒寂将整个身子转过来,一步跨到两人近前,打巴掌就伸了过去。 这俩金刚一看顿觉不妙。 恒寂虽为上古神祗,但在佛地混迹久了,名声自然传的清楚。大都知道,这位老祖大仙虽性情洒脱不拘,但气量可不洒脱。平素是个不能被得罪,有仇必报的脾气。 看着眼前这位不好惹的主儿伸过来的巴掌,那俩金刚不禁吓得同时直了后背,脑袋也真真正被惊的黏到一起,满面惊慌,不知如何是好。 地藏和鸣鸾这儿一句老祖一句师傅,才叫俩字,就又同时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只见恒寂像拨拉雏鸡般将两个贴在一处的碍眼金刚拨拉开,目标直对着他们身后两人。 那俩金刚倒地瞬间,才发现原来恒寂瞪得不是自己,顿觉如被大赦,俩个惶惶然相互扶持了起来,一溜烟蹿躲开去。 而这当儿,那两个真正的目标也发觉了恒寂的关注,迎目而视一刹,同时站了起来。 老祖。 师傅。 这二位正是剪烛和十一。 恒寂沉默半晌,黑白分明的眼珠定在十一身上披着的浅色僧袍上。那目光里如昆仑山巅之冰雪带出阵阵寒意。 跟着恒寂的沉默,剪烛、鸣鸾和地藏也不禁紧张起来。 就在气氛如被冰冻片刻,恒寂忽地噗嗤发出一声笑,他微微侧身,斜了眼睛对十一道: 呵呵,还懂得叫师傅,算你小子没有忘本。 就在几人同时觉得呼出口气时,他又继续道: 他在佛地拜了你处? 这句话问的是剪烛。剪烛也施礼回道说是。 恒寂明显撇撇嘴,眼神中毫不遮掩的露出失望。他道: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就算你入了佛门,只要我不说剔除,你就还是我昆仑的弟子。哎,你说说,身为我恒寂徒弟,你入佛地至少也该到弥勒或者地藏门下,却拜倒了他剪烛这儿。我和剪烛,论为师这儿的辈分,你俩顶天也就是同辈,你这一拜可不要紧,倒将剪烛辈分抬了上去,那我和如来那儿可怎的论说去。你小子…… 咳咳。鸣鸾在后面连声干咳。恒寂得了示意,反而扭头恨恨的瞪了她一眼,说: 我知道你心疼他,不愿意我说他。可你俩也是,前八百年,他死缠烂打追着你;后面儿怎的,俩人倒个个儿,变变天,现在换你了。 一皱眉间,鸣鸾面上红云渐涌,也不好再说。 倒是地藏舔着脸,笑眯眯的开了口: 好啦,老祖。教训弟子也不急在此一时。 恒寂叹口气,转头又盯着十一,说: 吃饭排座还论亲疏远近,辈分高低。尊师重道也该分个先来后到。身为两师之弟子,你该陪在谁身边,心里可有数了。 这最后的话,才算将恒寂心里实话道出。 在场的听得明白,也不由顺着看向十一。 十一感到为难,则只好用眼睛无声向现任师傅,剪烛求教。 剪烛还没说什么,鸣鸾却从恒寂身后闪出来,笑吟吟的对着剪烛道: 此番往冥地去,数日未见尊者,您这身子看样是真好了呢。如此,本君就放心了。呵呵,这不正好,我师傅也来到三十三天境。要不,等观音诞后,本君就同师傅一起,往云觉寺多逛逛,也顺带请我师傅见见佛祖门下,寺院之光辉。 此话一出,剪烛顿觉不对。 自从鸣鸾入三十三天境后,为了十一,她常常往云觉寺里出入。也正为此,自己就多灾多难更迭不断。现在,她竟然还想带上这位见了自己就恨不得活吃了的老祖,这分明是徒弟一个祸害不够,要师徒俩一起祸祸的架势。 剪烛本就不是个撞不到南墙不回头的性格。眼前情势他看的明白,人强我弱,不得不低头。 于是,剪烛低声道句阿弥陀佛,对十一说: 既然老祖在此,自然要以他为尊。你便先随老祖去,仔细陪侍吧。 听得此言,恒寂和鸣鸾具是满心满脸的顺意。 十一则面容平静的点头,尊了声是。 于是,这边人马齐全的恒寂威风凛凛的带着一对弟子归坐,而地藏也相跟着黏在旁边,同恒寂两个念叨起两人这几日所闻之八卦。 就在两个老的交换消息,眉来眼去的时候。鸣鸾也不动声色的将身下蒲团移在了十一边上。 她手里抱了盘开口杏仁,费力的拨着那白皮壳子,侧颈问说: 黑岩的事都交代好了,佛祖对你此次办差是何态度,满不满意,是赏是罚? 十一低头,似是看鸣鸾剥皮的样子太显笨拙,便接过她的盘子,只用一只手两个手指,压而再错,毫不费力的就把个杏仁皮剥开了。 他自己并不吃,而是将青色杏仁都放在盘子靠近鸣鸾那一侧。 眼瞧着不过须臾功夫,杏仁果实就有一个小堆之多。 鸣鸾毫不客气的拿了就吃,十一也不在意的继续周而复始的剥着。 在鸣鸾又一次催问后,他才张口说: 其实,我没见到佛祖。我被挡在雷音殿外,是师傅带着黑岩尸身进去复命的。后来,师傅带出一部佛祖手抄的妙缘妙法无明经。除此就再无其他。 鸣鸾的指尖在那对杏仁上拨拉,轻声道: 如此便是赏不是罚,说明佛祖对你这趟差事很满意。 捻着一颗杏仁放进嘴里,鸣鸾嚼的笑容满面。 黑岩这件事,细思一下,还是颇有趣味。 佛祖出了佛令,来擒拿黑岩。想必,以其之神通,他必然已经提前晓得,黑岩往幽冥的真正目的。 十一接令时,只知道说要带回黑岩,却并没说清楚是死是活。而当死翘翘的黑岩尸首给送到雷音殿,佛祖那儿也不生气,反送出个赏来。 这样,可不可以说,佛祖打从下达佛令伊始,就没想过,或是早算计好了黑岩铁定挺尸。也就是说,佛祖那儿就没打算让黑岩活着回来三十三境天。 这又是为何呢…… 佛祖慈悲,却为何独独对黑岩狠绝。 是怕他勾引幽冥新妇的行径,为佛家抹黑,为了要保全颜面,所以才必须置他于死地… 又或是…… 鸣鸾忍不住想起,被佛祖用借口留在了三十三境天,不得离去的火蛮。 莫非,是不想让这对师徒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