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到了当日晚间,季成已经知道了宣舞的所作所为,又惊又怕,他知道宣舞一向胆大妄为,如果不是这次情形特殊,他根本不会派宣舞去行都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现在宣舞摆明了是完全暴露,自动送上虎口,如果这孩子现在跟前,他简直要,简直要,给她一巴掌?舍不得,根本舍不得,季成颓然坐下,必要时,牺牲行都所有人,也要宣舞安全。 转念想到宣舞怎么会跟这个元无忌纠缠来去,一路追踪不放,只是为了追回自己送宣舞的木笄,还是……,他突然又有点别样不安,毕竟他们年纪相仿,据说无忌公子风流潇洒,哎,怎么回事,这几年总是这么不由自主冒出这么许多无聊念头,真是自己老了么。 衰老的垂念缠绕着季成,搅得他不安,他在床上打坐,念了几遍心经,千遍的观世音菩萨,都不见安定。夜渐渐深了,他又拿起地藏经,念了起来,“汝观是一切诸佛菩萨及天龙鬼神,此世界、他世界,此国土、他国土,如是今来集会到忉利天者,汝知数不?”地藏经是超度亡人的经书,他心里暗暗想,若是安念质能受此经召唤,故友来叙,谈谈他觉得自己该如何继续照顾安宣舞就好了。 念质临死前情形再次浮现,念质中的那箭从后心穿过,他不知所措抱起念质,深红粘稠的血沾了满手,念质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兄,兄今即将归去,求成弟,代我,代我好好照顾此女,当成自己女儿好吗。” 安念质瞪着眼睛盯着自己,直到季成悲恸然而郑重点头答应,念质才挣扎咽气。 十岁的宣舞溅了满身血,在一旁愣愣看着这一幕,父亲垂死挣扎,她好像完全没想到,或者是瞬间被抽空了魂魄,木木呆呆。深秋的风深深冷冷卷起来,宣舞就这样一动不动,一个时辰,呆望着父亲的尸体和在一旁放声痛哭的季成。 后来季成怕追兵再至,去拉宣舞走,她却一直保持跪姿,死活不走,季成只好把她强抱起来,继续逃亡,从那时起很长一段时间,宣舞每天晚上都要搂着他的脖子才能睡着,不然就会直直瞪着眼睛望着房顶,一宿一宿无法入眠。季成一直很想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不过,他从来没有敢问起过,他只是猜来猜去。 那日嘉乐楼里的欢宴从白天持续到晚间,顾厚索性让姬慷慨去寻仙音馆和妙坊的歌舞伎一起来助兴,假称嘉乐楼的少主人季武宴请行都第一公子元无忌。 姬慷慨起始磨磨蹭蹭,顾厚还道是他在计较季宣舞成为少主人的事,大急,“慷慨弟,你看现下情形,宣舞那坏丫头已经把我们逼入险境,我们只能用这个圆场。一会儿我们是不是要交代我和宣舞从何而来,将去何地,为何突然跳出来斗舞。你放心,没人动的了你的地位。” 姬慷慨磨磨蹭蹭,顾厚急得跳脚,“我说,你到底什么意思嘛。” 姬慷慨嘟嘟囔囔,“问题是,钱,谁来出钱?” 顾厚倒吸口凉气,“姬慷慨啊,姬慷慨,我今天是见识了要钱不要命的了。你要明白,这嘉乐楼里的每一分钱,都是忉利宫的,你把在手里也没有用的。” 姬慷慨说,“可是,那也不能随便乱花嘛。一分一毫辛苦挣来的。” “好,好,算我们借你的,这总行了吧。” “恩,恩,也好,可是要不要打个借条。” 顾厚气笑了,“快去拿纸笔,老爷我给你打借条,该死的铁公鸡。老爷我今天就得减寿好几年。” 姬慷慨喜滋滋的,“要有利息的啊。” 顾厚道,“放心,利息一定够你小子的棺材本。” 钱出的太少,只请来了仙音馆的八仙之一沈仙霞和妙坊六美之一夏妙清同来助兴,其余就是乐馆的十几个乐匠和舞姬。 嘉乐楼里仙乐飘飘,无忌也加入舞蹈,于菩萨、令狐见善和朱尔容都喝得半醉,扯着夏妙清加入,这时乐声雄浑高亢,塞外大漠,沙场点兵,群雄竞逐,万马奔腾,又是两军对峙,壮士出征,顾厚趁机也加入舞蹈,竭力做出征将军的舞姿,舞蹈至宣舞跟前,裹挟着她就往人群外去,只是无忌紧紧跟着,又将他拦回来。忽然神仙女吹玉笛翩然下凡,众仙女起舞,齐唱,“叹息起氛雾,奋袂生风雨。” 季音音搞不清状况,发觉宣舞在和她斗舞,心里狐疑,不知道这美貌少年什么路数,也怀疑自己是否露出什么破绽。再看元无忌与这少年缠斗,心里又揣测难道是此少年借此次机会要攀上元无忌,做个男宠?这是意料之外的事端,如果这个少年敢坏自己的事,必须除掉他,只可惜了这副好皮囊,舞也跳得这样漂亮。 宣舞没想到元无忌也来斗舞,心思又转到木笄上,故意拉着无忌跳摔跤舞,心里想着也许借机能把木笄偷回来,摸了几次,找到了位置,正要下手,不想顾厚忽然闯进来,连拉带扯往外拽,宣舞觉得他又坏自己好事,狠狠扭住顾厚胳膊上一块肉,顾厚疼得皱眉,只能咬牙挺着。不想元无忌也喝得半醉,一把挽住宣舞往回拉她,紧紧攥着她的另一只手,“来来,兄弟,咱们继续。呃,好像大姑娘的手,是哪家的公子呢?”无忌一捏,宣舞激灵心里抖了一下,一把抢过无忌的胳膊,侧身一背,狠狠将他摔在地上。 无忌摔得头晕,躺在地上抚地大笑,“痛快,痛快,哈哈哈哈。”宣舞下意识想从怀里摸刀,顾厚扑上来一把抱住她,顺势按住她胸口刀柄。午阳一见无忌被摔,飞身跃过来,护住无忌。 顾厚笑嘻嘻,一脸醉态,“小少爷,小少爷,喝多了,喝多了。”不由分手把宣舞拉抱出去,无忌还在身后大笑着,“别走啊,别走啊,哪家的公子。” 姬慷慨一见才明白顾厚用意,忙一脸惶恐过来扶住无忌,“哎呦无忌公子,摔疼了吧,那个人啊,是我们盛行的一个小股东,也算嘉乐楼的一个少主人,年少不懂事,您见谅。这武公子是说,今晚的宴乐他来请的。” 无忌却显得很是快乐,犹在大笑,“我说这么有趣的小兄弟我怎么没见过,原来是刚来行都,好,好,过几日我要回请。” 顾厚心里想,还好,过几日你就见不着这个祖宗了。顾厚心里恨不得连夜带宣舞回安淮,只是苦于宫主的指令,务必拖够五日。 还有三天,顾厚度日如年。 宣舞也有点醉意,回头指着元无忌,“好,好,过几日我们再会。” 季音音一见宣舞是自己人,心里困惑,不知道他忽然来搅这一局用心何在,难道宫主决定这次行动换人了? 这次的行动已经准备了三年,方方面面都经过了周密部署,宫主做事一向缜密,怎么可能做如此大的调整不告诉自己。 当夜,终于熬到曲终人散,宣舞、季音音、顾厚和姬慷慨四人在嘉乐楼密室里,烹着一壶解酒茶,都沉默不语。 季音音只好打破沉默,望着宣舞,却对姬慷慨问道,“铁哥,到底怎么回事?” 姬慷慨耸耸肩,“别问我,我也是昨天才认识这位的啊。” 宣舞好像没听到,自顾自喝茶,季音音盯着她,“宫主派你来的吗?” 宣舞悠悠看着季音音,一笑,“舞跳得不错,看来宫主对你下了不少功夫。” 季音音摸不清来路,冷笑下,“我不管你是什么来路,你给我听清楚了,这次忉利宫有重大行动,你若坏事,别管我不念情面。” 宣舞起身,伸个懒腰,“好困啊,睡觉了。”便自走了。 姬慷慨望着她背影,“哪里来这么讨厌的丫头?” “丫头,原来是女的?”季音音若有所悟。 顾厚苦笑,一杯茶一饮而尽。“是个坏事的丫头。哎呀,真是头疼死我了。总之呢,我们这几天要小心谨慎,直到把她平安送走了,再开展下一步的行动。” “能执半只金虎,十佛?看起来可真不像。她到底什么来头?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季音音问。 顾厚说,“来头应该不小,像是宫主身边的人。总之现在当紧的就是要在四天后把她平安送回安淮城。我现在掰着指头数日子,祷告佛祖不要再出事端。” 他们俩聊了一阵子,才发现姬慷慨并不怎么搭话,一直低头在细细擦着眼前一盘碎银子,擦干净一个米银子再放到另一个盘子里,顾厚看看顾音音,眼神询问这位仁兄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音音一笑,那意思是说,他一向如此,嗜钱如命,不必理会。 顾厚于是起身,忽然拎起没擦过的那盘倒进擦好的盘子里,将两种银子混在一起,笑呵呵道,“我说铁兄,别擦了,你看混在一起还不是一个样。”急得姬慷慨直打顾厚的手,“真是,费了好大劲才擦好这几个。还好,还好,这一撮是擦干净的。”话未说完,季音音忽然起身将那一撮擦干净的也倒进去,季音音媚笑一下,“漫漫长夜,如此寂寞,铁哥也不去找个姑娘,那就再好好擦擦吧。” 顾厚和季音音得意对视一笑扬长而去,姬慷慨在身后咒骂不已,“你们俩,比那个宣什么的丫头也好不到哪儿去。” 姬慷慨继续埋头虔诚擦着银子,就好像对待最心爱的女人。 顾厚和季音音在宣舞门口分手,季音音发现顾厚在宣舞门前逡巡,不由诧异,顾厚道,“我很担心,这个丫头,会不会半夜跑出去找元无忌。” 季音音愈发诧异,“那她就是疯了吧。” 顾厚道,“也差不多。”说着话,手一搭门,门居然推开了,屋里的木窗向外大开,借着微微的月色,看见宣舞端坐床上打坐,顾厚一惊,吃不透她搞什么花样。 “你不睡觉这是在干什么?” 宣舞阴森森道,“哼哼,听到有人说我是疯子,我睡不着,打坐静静心。” 顾厚笑起来,“乱说,我刚在门口说了这么一句,你这架势,好像打坐好久的。” 音音在门口看了一眼,见被褥叠放整齐,窗户大开,门也忘了锁,心里有了几分揣测,就听见宣舞在屋里说,“关门,关门,有狐狸精在门口。” 顾厚十分尴尬,回头十分抱歉看看音音,音音虽然心里也觉得宣舞的敌意来得莫名,但是毕竟冰雪聪明,知道没有无缘故爱恨,一定是哪里与她犯冲,抿嘴一笑便走了,音音笑容娇柔妩媚,引得顾厚不由遐想半晌。还是宣舞咳嗽一声,“那位朋友,你站在我房里不言不语,莫非对我不怀好意。” 顾厚忙说,“不敢,不敢,我消受不起。只要你能安生在屋里不惹事就好。” 宣舞道,“那还不快出去,打扰我聆听佛祖教诲。” 顾厚想,丫头哪里有点不对劲。 音音心道,这个叫宣舞的丫头不会真是从元无忌公子那里回来的吧。 宣舞心里想,可惜了,今天差一点就拿到木笄了,进来的那女人应该是元无忌的夫人,她明明看到有人在屋里,却没有做声,还真是聪明。 姬慷慨一直在擦银子,擦了许久忽然有点醒悟,这些银子是不应该换个地方了。众多贼眼灼灼的,又想起明天是清明节,要拿去布施,才放心继续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