娅琴没有迟疑就跟了过去,又听他说了两句,她的心才算放了下来:“能回来就好。”她谨慎地咕噜了这么一句,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是,这么一位出身贫寒、为人谦和、毫无私念追云逐北闹革命的王大柱会在刚取得胜利之时就被开除了党籍,罪过仅仅就因为在开会的时候说了不满苏联红军在东北所为的一席话。
“这会儿,他并不在山沟里改造,被关在离我们只有三五里地的一间小黑屋里闭门思过。”望着他倔强的背影,这些天来和他在一起的别样感受渐渐浮出,发觉他有一种和其他男人不尽相同的独到之处:待人暖心而严厉、富有同情心而不善外露;蓦然再现地敬重簇拥着炙热的感激之情阻挡不了的涌遍周身,以至于想都没想就挽起他的手臂说:“走,这时间也快到饭点了,去馆子里说话也暖和些”她突发奇想要知道他的另一面。
两人坐下以后,娅琴就不以为然的问起了他个人生活方面的问题;比如某某某娶了几房太太,他和王大柱两人为什么都没有家室,是不是因为工作繁忙等缘故。并且特意声明:“请不要介意,因为我们今后是要长期打交道的。”
本来这正是刘专员梦寐以求想要引入而启动不了的话题,这回倒好,送上门来的机会他却没了南征北战时期的勇气去应对了,更不明白自己的左右顾盼是在担心什么,到了嘴边就汤下药的示爱美言也变成了含糊其辞的看家本领:“你不要把我和他捆绑在一起嘛,更不能把我放在地主资本家的层面上作比喻,人嘛,各有各的活法知道不?”他倒是反问起她来了。在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复,他倒是有所清醒了,从他循序渐进的说话方式里就能体现出他的水平:“都已入土大半截了,哪里会有那样的好事等着我,就算是在梦里见到了有情又有意的人也未必看得上我。”
等了好有一段时间的娅琴笑嘻嘻地索性来了个单刀直入:“不会是这儿的女人您都相不中吧?”“娅琴尼娜同志,如果你…,”说到这里,他又向两边回望了遍说:“这么着吧,在这个问题上,以后你就替我长长眼,你看谁适合那就是谁了,我听你的。”
娅琴闻听便笑的很是开心,为他调换了菜盆子过后就信心满满的说:“要是这样话,我倒是觉得你身边那位翻译就挺不错,她大方、端庄也很朴实。”“算了吧,这么快就有了,我看你还是考虑一下自己吧。”话一出口,他就知道错误有点严重,赶紧往她的碗里夹了些菜补上一句说:“请别介意,指的还是我。”
今天俩人都没有喝酒,娅琴的笑容依然没有消退,她旧话重提、避重就轻地说:“为什么说算了,人家哪点不好?”“又来了,人家才二十好几。”“年轻的不取,你打算要取多大的?刚才还说听我的。”“好好好,这个问题我们现在不提了好不?我就不信你以后猜不透我心里最想要的。”“谁和你打哑谜,不想说那就等着吧。”“这样就对喽”刘思敏拉长了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自我陶醉。
娅琴在他豪放开朗性格的感染下,不经意也跟着他笑出声来。
刘思敏此时便觉得是时候该向她说出最难开口的那件事了,别看他在乘坐电车的过程中尽捡一些当地有趣的人和事说给她听,就连恢复工厂的事情在公众场合下他都没有提及过半句,一但遇到敏感话题,他就会绕着弯子说东道西。
实际上,自他这次见到她的那一刻就在考虑怎么才能对她说出赵恒昌外逃一事,最好的时机就是能寻到可以任意说话、并且是在她格外高兴状态下再让她接受这个不争的事实。
现在就是:“娅琴尼娜同志,有件事我一直都想告诉你,”轰隆隆、轰隆隆的雷声偏偏在这一骤然间滚滚而至,随后的天空便被铺天盖地的乌云完全笼罩,伙计和食客都停下了所有动作,发出雷同的惊呼;浓墨翻滚的云团中不断裂开一道道闪亮的沟壑,震耳欲聋的雷声势如破竹一个紧接一个,霹雳地声响像是要将大地撕裂,接下来的倾盆大雨伴随着肆无忌惮的狂风紧随其后覆盖了所有一切。
食客们都还没有来得及评头论足,这场罕见的雷暴已经裹挟着一道道带状阳光不断翻滚着向北移去。
“老刘同志,幸好我们早来了这里,否则这会就成了落汤鸡了。”“奇怪,虽然今天是惊蛰日,那也是冲南方来的,少见,实在是少见”老刘歪着脑袋还在观测着只剩下少许残云的晴空。“是啊,今天也是北边‘送冬节’的开始,大山里的积雪还没融化呢。”正说着闲话,收拾碗筷的跑堂在老刘的身边向他插上一嘴问道:“同志,您看这会儿会不会再变天?”刚才还好好地刘思敏瞬间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只见他一拍桌子、怒目圆睁地瞪着他挤出了这么一句:“怎么,你还想变天呐!”“不不不,我是问这……”跑堂的意识到自己问的有些不妥,便急摇着手还朝天上指了指。娅琴说不出是何种滋味伸手摸了一下刘思敏的臂膀,老刘这才对跑堂的说:“以后问话注意着点,别看美国佬在家门口舞枪弄棒的,共产党人不会吃他这一套!”跑堂的边退边摆着手:“是是是,今后我不会再问了。”
邻桌的一位大汉可能是看不下去了,哼出了有句:“小题大做。”这下可就捅到了马蜂窝了,在激烈的争辩中,刘思敏的手还在腰间摸过了几回,幸好他今天出门没带手枪。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不是看在他身边带有女人的话,那位大汉非和他打起来不可。
没见过这样阵势的娅琴在不知所措、来回劝说无果的情急之下猛喊一声:“我说刘专员,您和他们较什么真,这刚吃完饭的。”
她的吼声倒是起到了作用,壮汉知道了他的身份便双手一抱拳说:“怪道你这么认真,算我失礼了。”“哼!打抱不平也要认清形势。”壮汉没再说什么,他在出奇地安静状态下付了饭钱,绕过他时还朝娅琴点头表示了一下就快步离开了这里。
又一场短暂的疾风劲雨和刚过去的雷暴不无二样地匆匆散去。娅琴乜了一眼周围的人,感觉再坐下去也没了意思,就想换个方式消去他的气馁:“都到了这份岁数,刚才还说有话要对我说,这下全忘了吧?”才坐下去的他又站起身来余气未消的反问道:“人又不老,怎就忘记了?”
娅琴看出他也有想离开这里的意思便说:“没忘就好,雨后的空气清新,我们何不边走边说?”老刘把手向外一挥:“是得换换空气了。”
他俩肩并着肩,败坏的情绪也恢复得很快:“这件事既不能让别人给你捎口信,更不能留下白纸黑字,所以我才一直说要当面告诉你的。”“到底是什么事呀?搞得这么神神秘秘。”“就是你大弟赵恒昌的事。”娅琴扭过头去盯着他缓缓说道:“我就猜到他会出事的。”“他出的还不是一般的事,而是选择了继续与人民为敌。”娅琴怔在原地,表情并没有出现太大的变化,只是淡淡的对他说:“从小就数他任性,”继而又用温婉的腔调询问着:“他这一去还能回来吗?”老刘先是说:“能,当然能!”见到娅琴吃惊地模样就变成了:“不过,我们的策反工作始终都没有停止过,如果他还能回心转意的话,人民是会宽待他的。”“上帝,但愿他能回心转意,不能坏了小弟的名声。”“这才让你给说对喽,”他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肩就意味深长地对她道出了自身考量已久的看法:“否则你我今后都会受累,所以你得写封家书一式二份交到我们两国的保卫部门,这样就更利于组织对他进行策反,收到的效果也会更加明显。”
娅琴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深知孟什维克成员的悲惨结局,满脑子都是恐惧之下,她还是佯作镇定地应允道:“好,我听你的,今晚我就写。”
从这以后,直到考察结束她都没有再见到刘思敏的身影,好在女翻译瞅准时机告诉她:“刘会长还在沈阳,”并在收走了她送来的两封相同内容的信后对她说:“会长特别吩咐要我告诉你,其中一封由我们交给苏联方面,为的就是减少你的麻烦。”
“我的这个弟弟真是够麻烦的”她说。临别时,虽然没有任何旁门左道的想法和掩饰,近似失落的表里不一还是从她挥手致意的微笑那一刻给分离了出来,是不是因为在那片废墟上没有见到上一次为贺东平拢起的小土堆而引发的缘故,还是女翻译的热忱与认真所致也不得而知。
不论怎么说,这次回到家中的她,自我感觉着实不是太好:前脚刚踏进家门,空无一人的屋子随即发出的回音就让她的心扑腾扑腾地跳个不停,电灯尚未打开,身上的汗毛倒是先竖了起来,吓得她后脚就退了出来,转身便去了亲家那里。
独自一人,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待在这栋房子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