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亦欢再也未清醒过,呕血症状却愈加频繁。怕她无意识呕血时呛到自己,宁子夜只得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胸口,就这么枯坐一晚,天微亮时,他的衣襟已被吐得一片黑红,胸口的青衣颜色红得泛黑,衬得他脸色愈发雪白。宁子夜瘦削的下巴轻轻抵在了温亦欢的额发上,整个人如入定般,一双眼睛却始终看着她,无言的凝视,却看得极其认真,仿佛要将她的容貌永远刻在脑海里。 他们在南屿的山郊被发现了踪迹,待斥退了凌霄宫后,三人在破庙内略略休整,随即凌平就折回了道樰观。一路上皆是荒山野岭,缺医少药,他必须回去准备一些药物来稳住温亦欢的咳血症状。虽说有七日大限,但经过无望海一战后温亦欢状态奇差,怕是要没命等到宁子夜从极地之渊回来。 宁子夜带着温亦欢往东走,来到了一处深山中的村落,村落与世隔绝已久,民风未开。对于两位山外来客的到来,村民们好奇中带着警惕,但看到温亦欢病入膏肓的模样,皆是纷纷拿出了家中的草药,不管有用没用,堆成一座小山。还辟出了一间许久未有人住的木屋,让他们暂时歇脚。 这便是云岭村了。 晨光微亮,凌平也该回来了。再过一个时辰,他便该去南溟极地之渊了。此去凶险万分,自古踏上极地之渊者多半尸骨无存。 他却一定要回来,因为温亦欢的命只剩五天了。 山中时光漫长,明明枯坐了很久,抬头一望,那抹晨光却依旧熹微。 近卯时正,凌平终于来了。他背着药箱,神色清冷,似是带着霜雪。看到宁子夜红得泛黑的衣襟后,他一愣,说道:“你守了她一夜?” 宁子夜未说话。凌平又道:“你我同时失去踪迹,别人不知,但凌霄宫想必是一清二楚的。现在仙门已经对外宣布了梨花山庄一众大弟子皆身陨了,对你我却只字未提,可见对七日毒是有十分的把握。另外,你的师妹……” 说到此处,凌平停顿片刻,看了一眼宁子夜后继续说道:“你师妹子清去了梨花山庄,在一堆焦黑的废墟里找出了雪消剑,怔怔抱着好一阵,随即不知怎地与凌霄宫的沈忱起了口角,竟突然暴起反手甩了沈忱一巴掌,掴得沈忱口鼻流血。那副神态,据说连你师尊都唬了一跳。” 宁子夜这才有了反应,重点却不是宁子清扇了沈忱一巴掌,他皱眉道:“雪消剑?那不是……” 凌平看了一眼温亦欢,别过了头,“梨花山庄这一众弟子,当真是太可惜了。”他又想起了那支染血的玉屏箫,心中微微刺痛,不愿去细想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刻。 此时天光已大亮,宁子夜垂目看了一眼温亦欢,扶住她的肩膀,让她平躺在榻上。温亦欢不再呕血,脸色却已死气沉沉,一副命不久矣的衰败模样。 凌平看着宁子夜笨拙却小心翼翼的动作,心中没来由的一阵难受,“你与她再待一会儿吧,我去外面守着。” 宁子夜待不了多久了,七日毒的大限马上就要到了,他必须速去速回。极地之渊是远近闻名的凶险之地,虽在人界,但因地理位置特殊,阴气邪气相辅相成下滋生了许多妖魔,加之气候极端,没有人能在那样的环境下居住,因此便成了这许多妖物的巢穴。这些妖物不会出极地之渊,只会攻击入境者。闻风色变的恶劣气候、暗中潜伏的妖魔,久而久之,极地之渊便成了三不管地带,是人界与魔族的一块灰色地带。 宁子夜当然知道厉害,可他非去不可。 他提起青鸾便走,刚要出门时,脚步猛地一顿,随即转身几步走了回去。他解下了那块曾为温亦欢挡下了沈忱致命一剑的玉佩,仍是为她带上了。当时他救下温亦欢时,她手里一直紧紧攥着它。宁子夜俯身看着她,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柔和,犹豫片刻后,他轻轻吻了吻她紧闭的双唇。轻柔宛如蜻蜓点水,却难掩深情。 终于,他不再留恋,背起青鸾出了门。 云雾已散,阳光沿着流云的痕迹,斜照着深山。宁子夜颀长的身影隐没在了一片金光之中,青鸾剑穗悠悠晃动。 “若是五日后我没有回来,烦请道长告知我师尊,子夜不肖,但也求仁得仁了。” 山中一天四季。晨光未露时,寒意丝丝透体而来。待阳光拨开山中云雾后,又温暖如初春。到了晚间,便是穿上袄子也不会嫌多。凌平只觉每一刻都度日如年,他为温亦欢医治外伤,接骨,疏通周身经脉。外伤与内伤都在渐渐愈合,可只要七日毒未解,这一切都只是徒劳。 为温亦欢敷完药后,凌平合上了门,倚靠在了木屋外的一颗参天古树边,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他根本来不及细想,直到此刻才有时间整理思绪。 两日前,先是南疆与镇邪峰的大封同时崩漏,道樰观、青岚山派与魔族血战重置大封的同时,凌霄宫带人上了梨花山庄,随即仙门众人便在无望海边看到了第三个人魔入口。此人魔入口出现的时机,直接加速了梨花山庄的覆灭,温亦臣的魔族身份也彻底坐实。温亦臣杀人无数是真,无望海人魔入口也是真,温亦清的背后捅刀也是真…… 看似明晰的真相下,到底掩盖了什么? 是的,他不相信。不信柏舟是温亦臣杀的,更不信梨花山庄暗通魔族。这一切发生的时机都太过凑巧,令他不得不生疑。试剑大会前柏舟身死,温亦臣与沈悱大战中突现魔气,温亦清叛变,紧接着便是梨花山庄一连串的灭顶之灾。他直觉找到柏舟被灭口的原因是发现真相的关键所在,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丝线索。 正当他皱眉苦苦思索时,屋内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咳血声。凌平一惊,马上掠了进去。温亦欢又在无意识的呕血了,已经是第四日了,想来她马上要进入中了七日毒的最后阶段了。毒发全身,呕血身亡。 温亦欢似乎在梦中死死挣扎,口中呓语般地溢出了几个字,翻来覆去都是“师兄”。凌平微微黯然,她眼睁睁看着一众师兄惨死眼前,就算解了毒,能否恢复神智还是未知。 看着温亦欢神智不清地叫着师兄,眼角的泪成串滚落。凌平没有办法,只得拿出了腰间用布巾包裹着的玉屏箫。归云染血,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凑近嘴边,清灵的箫音倏然响起。 虽昏迷不清,但温亦欢的潜意识是非常熟悉这伴她长大的箫音的,渐渐,她终于平复了下来,呼吸渐缓,随即又陷入了死寂。 箫音中,凌平却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温亦桑的情景。 那是一个暮春,他奉师尊之命去拜访梨花山庄。南屿的气候温润,梨花落了又开,仿佛永远没有花期,清冷芳香萦绕不散。长街的尽头,等候多时的白衣少年踏花而来,悬在腰间的玉屏箫悠悠轻晃着。悠然的气度,含笑的眉眼。 看到自己后,他低低笑了起来,“道长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