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因为是每月定例要向皇后请安的日子,澄琉不得已要起个大早。她一如既往地昏昏欲睡地坐在妆台前补觉,任凭生夏在身后忙活。 起得太早了,困,然而又睡不着了,空是一身的疲乏。 澄琉有气无力地抱怨:“这都是些什么规矩呀,大清早的折腾人,我要是皇后就把请安往后延一个时辰——不,干脆别来请安了,大家自己睡自己的,多好啊。”此话一出她忽而想到了什么,惊得瞌睡也没有了,慌忙捂住嘴,轻声问生夏:“我方才那样不会被人听到吧?” 生夏玩笑着同样轻声回复澄琉:“可你现在小声说话也没用啦。” 澄琉一霎时无力地目光呆滞地望着镜子:“完了完了,我没得救了,我明明从小就在宫里长大,怎么就是不知道隔墙有耳呢!”然而即便知道又怎么样,她在齐宫一向说什么就是什么,高嵘要惯她,旁人敢有半点意见都是死路一条。 生夏看她那个样子笑得梳子都拿不稳了:“这里都是陛下的人,你担心个什么劲。” 澄琉觉得这样很尴尬:“他知道了更可怕,如果他觉得我对他图谋不轨,那谁帮我报仇,我还怎么回齐国啊!” “报仇?你知道你仇人是谁吗?”生夏知道澄琉一直没弄明白这件事,故意打趣她。 “嘶——我竟忘了这件事,”澄琉一下子精神了:“我今日去问他。” 生夏轻轻地在澄琉嘴上点了一点口脂,她原本嘴唇就红,稍带一点口脂就足以明艳动人了,多了反而不好,生夏满意地看了澄琉一眼:“好了,大功告成,你用膳去吧。” 澄琉闻言开开心心地就跑出去用膳了,奈何礼服有些繁杂,行动略有不便。 澄琉到敬栩殿的时候不早不晚,而像往常一样,端贵妃早早地就到了,她穿着桔色的披风,裙子是条猩红的洒金马面,看起来很是红润。澄琉远远地看着她,不知道该不该去打个招呼,而端贵妃已然察觉了她的视线,转过来朝她微微一笑,澄琉只觉得一阵亲切,于是也就走上前去行礼问安:“澄琉见过端贵妃。” 端贵妃拉着澄琉好好打量:“有一阵子没见到澄琉了,真羡慕你,过了一个年竟也没长胖。” “哪里。”澄琉不好意思地低头。 “到底是小姑娘,还害羞呢,分明方才远远瞧见本宫了,也不过来陪本宫说说话。”端贵妃掩嘴轻笑。 澄琉以为她有些介怀,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有时候不大敢同旁人说话。” 端贵妃笑出了声,握紧澄琉的手:“你莫要不好意思,本宫从前还要害羞,”她仰头想了想:“本宫第一次见到嘉穆皇太后的时候,只知道傻乎乎地跪在跟前,一句话都说不好,你说丢人不丢人?” 澄琉没想到端贵妃肯把从前的糗事告诉她,她颔首浅笑,端贵妃拉着她的手往主殿走,问她:“对了澄琉,昨日攸儿没有打搅到你吧?” “怎么会,我挺久都没见到他了。”澄琉看到端贵妃提到元攸和蔼的表情,猜想她应该还不知道元攸受伤的事。 “端姐姐,康乐公主。”澄琉转身,只见一位很雍容的女子走了过来,她福身行礼:“见过崔婕妤。” “免礼免礼,”崔婕妤蜻蜓点水般地看了澄琉一眼:“康乐公主今日打扮得真是清丽。” “谢崔婕妤夸赞。”澄琉低头,这就是为什么她最怕同生人讲话,她从来听不出来别人是讽刺还是真心夸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然而崔婕妤也并没多在她身上花功夫,她与端贵妃坐得近,一直与端贵妃说说笑笑:“我那表妹从小就被惯坏了,我同舅母也好生教训了她,只是委屈郑公子了。” 端贵妃也很谦和:“哪里的话,这件事原本就是郑英的不对,还是你们仙蕙知书达理,才没让我们太难堪。” 两人又是亲亲热热地一阵寒暄,澄琉听着她们的话,默默地理了一下关系,所以崔氏和李氏有联姻,李氏和郑氏又有联姻,而且看样子,郑氏和崔氏关系也不错,澄琉免不了一阵唏嘘,她还是认认真真对付齐国吧,魏国的士族关系真不是她能轻易理清楚的。 “皇后娘娘到——”太监尖利的声音像是把钩子,刺破了殿内的安宁,众人都起身向澄珪行礼,而澄珪目不斜视地走到凤座上,待坐下了,这才威严地勾了勾嘴角:“都平身吧。” 澄琉就坐在她身边,感受到她脂粉香下丝缕逃逸出的药味,又想起她那晚难受的样子,有些触动,然而她并不同情澄珪,从来都不,事情都是她自己作弄出来的,她只能算是自作自受。 澄珪按着老样子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不过是夸大家和睦,又祝贺了几位怀孕或产子的嫔妃,但澄琉明白她的性子,只怕眼下心里一定已经是恨得牙痒了。 “哎呀,对不住,妹妹今儿来晚了。”一个娇媚的声音突兀地出现了,有些资历低的年轻嫔妃已经望过去了,而端贵妃、崔婕妤之流是不屑用正眼看她的,只各自端坐着,知道是个多事的人来了。 端贵妃执掌后宫之事很多年了,她不想等澄珪开口把事情闹僵,于是较温和地叱责了尔朱美人:“今日众姐妹都早早来拜见皇后娘娘,尔朱美人这样迟到只怕不合规矩,一来丢了尔朱一族的颜面,二来也未免太轻慢我们大家了。” 尔朱美人心气高,闻言自然生气,这样好事的人,偏也就喜欢与人争辩,她不紧不慢地抽出手绢擦擦鬓角,又婀娜地跪下:“人家皇后娘娘还没开口,端姐姐就开口教训我,未免越俎代庖了,”她简直要得意忘形了:“皇后娘娘恕罪,陛下怜悯臣妾侍奉辛苦,所以特许臣妾晚一些来。” 她此话一出,周遭有不少嫔妃已经羞红了脸——她这意思是说昨晚侍寝太累了,所以元昊恩准她这般放肆?端贵妃向来沉稳,加上她了解元昊,他不可能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于是微不可查地轻嗤一声,没怎么上心,倒是澄珪,被她激得笑容都僵了,碍于尔朱美人面子上已经做到了,也不好发作,只好强压住怒火:“姐妹们侍奉陛下都是一样的,尔朱美人还是守规矩的好。” 尔朱美人听到澄珪拿她跟其他人比,十分不屑:“怎么就一样了?几个月见不着面的也能算侍奉?” “放肆!”澄珪怒喝,澄琉知道澄珪一直是个自持又善于交际的人,心里再怎么波动,面子上都能敷衍得滴水不漏,然而她这几年来似乎是早就把那般本事抛之脑后了,不过连澄琉也觉得尔朱美人言行粗鄙不堪,简直不像是大家士族出来的女子。 尔朱美人一副委屈的样子:“皇后娘娘怪我做什么,旨意是陛下的,难道是陛下坏了规矩吗?” “你!”澄珪气得没话说,端贵妃是断然不会再开口了,娄嫔是鲜卑人,即便不站在尔朱美人一边,无论如何也得帮衬着,而崔婕妤、卢嫔之流从前受够了澄珪的气,眼下又看不惯尔朱美人,都只想冷眼等着看好戏。 这样一来,大殿内忽然安静了,澄珪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尴尬极了,澄琉觉得不能就这样丢了齐国的人,她于是幽幽地开口:“姐姐何必动怒,”她斜瞥了尔朱美人一眼:“尔朱美人不比你我从小长在宫里、身份尊贵,那从小在民间野大的孩子,怎么能强求她懂规矩呢?” 澄珪没想到澄琉会帮她,也没想到她的话能那样解气,她冷哼一声,步摇上的流苏轻轻地摇曳着,发出沉稳的动人的声音,澄珪恢复了她的笑容,抚了抚自己的指甲:“说的也是,那本宫就不勉强尔朱美人了,你跪安吧,本宫同其他姐妹还要谈谈天。” 娄嫔觉得如果尔朱美人真的就此出去跪安未免太损她们鲜卑的颜面,于是起身劝道:“尔朱美人也是年轻不懂事,陛下说了句玩笑话就当真了,皇后娘娘还是看在她资历尚浅的份上原谅她这次吧。” 尔朱美人一看到有人帮她,底气又足了,更何况她觉得齐国已经易主了,澄珪和澄琉的身份还不如她,加上听到娄嫔搬了陛下出来,一时又傲气了,她站起身来:“什么叫臣妾不懂规矩,分明就是皇后娘娘蛮不讲理,是陛下恩准臣妾迟到的!” “那你且找陛下去。”端贵妃还是听不下去了。 尔朱美人飞扬跋扈,娄嫔看着都头疼,干脆袖子一甩,不打算理会了,尔朱美人自是气不过,转身就走,真打算去找元昊,然而她刚走出门没几步,崔婕妤实在没憋住:“陛下现在早朝呢,她上哪儿找去。”此言一出,大殿内响起嫔妃们低低的笑声。 澄琉也掩嘴轻笑,如果这个尔朱美人的家族近日在朝中不是举足轻重的话,那她接下来的日子多半不太好过了。她转而理了理思绪,其实想来崔婕妤也不是有意帮澄珪,只是看在端贵妃的面子上帮她出口气罢了,而魏国朝廷汉族和鲜卑两党似乎也是略有争端的,所以崔婕妤会帮端贵妃,娄嫔会帮尔朱美人。 澄琉摇摇头真是越来越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