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琉昨夜一回宫就睡下了,早上醒来的时候还在头疼,她木然地坐起来,昏昏沉沉地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这是在哪,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但是她潜意识里觉得时间并不紧急,所以她甚至没有强迫自己去回想。 窗外树叶沙沙的响动,仿佛在这屋里都能闻见微风的清香,一场雨过后,魏国也算是有点生气了。生夏推门进来,门缝里挤进一阵雨后的清新,她自顾自地说:“咦,你起来了。你们昨晚回来后又下了场大雨,不过看你这样应该是吵不醒的。” 一时灵台又清明了,澄琉扶着额头起身:“有醒酒茶吗?” “早都备下了。”生夏问:“你这就要喝吗?” “嗯,”澄琉还没睡醒,声音听起来比平日温软:“端过来吧。” 生夏又转身出去吩咐宫女,话毕便回来侍奉澄琉更衣,她看澄琉还是一副茫然的样子,捂着嘴笑:“你昨天都喝了多少?醉成这样。” 澄琉想了一阵也没个结果,她喝酒是从来不知道停的:“我都喝醉了,没印象了。” “陛下不是也在吗,怎么也不拦着,”她给澄琉戴上镯子:“那些姑娘怎么样?漂亮吗?” 澄琉想了一下,是啊,元昊怎么不拦着?她忽而又想起那时的情状,干笑两声:“他忙着跟人卿卿我我呢。不过有个叫小玉的姑娘挺漂亮,嘴也甜。” 这时候醒酒茶送来了,澄琉正好口渴,于是端过来一饮而尽,她见生夏已经开始准备梳头发了,忽然想起什么,提醒说:“我申时约了元昊去武场,你记得叫我起床。” “你又要去武场?” “我这不是闲得慌,一身的劲儿没处使。” “那你下午穿什么?” 澄琉思索一阵:“我记得那次狩猎的时候做了件宝蓝的袍子?” 生夏嗯了一声,又问:“过两日大殿下的生辰呢?” “我不知道,你说呢?” “过年的时候不是置了件鹅黄的薄袄?那件如何?” “这都什么时节了,怎么穿得住袄?那身杏色的衫裙呢?” “我还忘了这遭,一会叫人取出来熨好。” 澄琉沉默一阵,肚子有些饿了,她问:“早膳备下了吗?” “这都该用午膳了,你昨日喝了酒,今日喝点鱼粥条理一下肠胃吧。” “啊,都这么晚了,”澄琉按住生夏梳头的手:“那你别梳了,我用完午膳再小睡一会。” 生夏打趣道:“你还没醒呢?” “我眼下浑身没劲儿,可不得好好睡一觉,不然一会还不得被元昊笑死。” 于是生夏简单地帮澄琉把头发束在一起,澄琉起身披了件衫子就去用午膳了。鱼粥是用鲜鱼剔了骨,用鸡汤熬熟后碾碎了再同白米一起熬粥,这里面又另搁了虾仁,看起来晶莹可口,桌上还另有几道清淡小菜,都是温补的东西,不过澄琉不爱吃清淡的,所以喝了鱼粥,没动几筷子就离席了。吃过饭,一时也没了困倦之意,澄琉想起来还有几封奏折没看,于是忙不迭从榻上翻身起来,赤着脚就跑到书案边去拿。 翻开第一封折子,这消息可就骇人,说的是山东那边已经出现了疫情,不过都在控制之中,而民间似乎已经配出了治疗瘟疫的汤药,眼下正在病人身上试用。澄琉对民间的东西带有本能的不信任,她只让地方官继续观察,另外务必要压下药方里一些药物的价格,米粮的价格也要留心,澄琉仔细审视了许久觉得应该没什么落下的东西了,于是把折子放到枕边,过会一并带给元昊再做商讨。 澄琉躺下后没怎么睡着,莫名地想起从前的很多事情,比如父皇说等她再长大一些就带她出去微服私访,比如那个波斯宠臣说汉语时的奇怪音调,比如六弟被她吓哭后睫毛上挂着的泪花,还有五岁那年父皇让她亲自处决囚犯,有人劝阻说她尚幼,而父皇只说五岁已经足够举起轻剑了······澄琉把脖子上挂着的扳指拿出来,抚摸着上面的花纹,那是最简单常见的花纹,手法甚至有些粗拙,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什么值得为此丧命的重要物什。她忽然想到,如果这真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刀疤老刘那时见了怎么没有抢走?甚至没有一丝惊讶,或许这就只是一个表明身份的玩意,只是岑歌芮不知道罢了。 “澄琉,”门外有声响动:“你自己起来了?” 澄琉坐起身:“根本没睡着。” 生夏坐到她身畔:“想什么呢,一个扳指看出了朵花来?” “能看出朵花来就好了。”她把寝衣换下来,然后开始穿那件袍子,滑腻的料子像雪尘浸在指间,宝蓝色闪着不怒自威般幽幽的光芒,每每穿这样的衣袍时澄琉都有一阵不知名的激动。 只让生夏用双股钗挽了个小髻,然后把锏别在腰间,澄琉觉得自己十分神气,恋恋不舍地照了两下镜子就往武场跑。这次到得早,澄琉悠哉游哉地浏览武场的架子上摆放的剑,其间大多都平平无奇,但也偶有几把宝贝,澄琉一把一把地抽出来掂量了一下,发现这魏宫里藏宝也不少。 忽而就感到背后一阵阴风,澄琉警觉地转身用剑一挡,然而此招刚被化解,又有一个杀招劈头盖脸地使来,她知道自己肯定不是元昊的对手,于是没有急功近利地去进攻,只是谨慎地防守,几招下来,虽然她没讨到半点好处,但他也没能近身。澄琉正有一丝松懈,元昊猛地又从身侧来了一招,她一时心惊胆战,挡是挡住了,可自己也往后趔趄了几步,元昊的攻势越发激烈,澄琉有些招架不住了,她只见寒光一闪,一阵沉香味铺天盖地地袭来,然后再回过神时她就被揽在怀里了。 “几日没比试功夫见长啊。”元昊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那可不,我上次打掉了郑英的剑。” “不容小觑啊,看来还得再讨教讨教。”他退后几步,舞了个剑花,冲澄琉招手:“这次你先出手。” 澄琉定了定气,稳健地刺了过去,此招出得保守,进退都有余地,没想到元昊抽身躲开了,反闪到澄琉身后,在她发际一挑,那青丝就飘飘遥遥地散下来了,澄琉摸了摸头,怒目圆睁:“你!” 元昊拾起金钗交到她手里:“我还是喜欢看你女子的装束。” 澄琉正要还手,他又像之前那样反将手搂紧了,嬉皮笑脸地说:“头发生得这般好看,为何非要束起来。” “披头散发怎么打?”澄琉没好气:“你哪里是要练剑,分明就是戏弄我。” “真聪明,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澄琉认真地使劲推他,但是怎么也推不开分毫,她哼了一声:“我还是喜欢看你正经的样子。” “那偏不给你看,”元昊大笑,他低头看着澄琉:“好了,别生气了,今日要给你个礼物。” “没兴趣。”澄琉放弃了把他推开,但也气哄哄地看向别处。 “没兴趣也要送给你,”元昊转身吩咐和素:“呈上来。” 和素福身退下,从门外侍立的小太监手里接过一个木盒子,然后毕恭毕敬地献上,澄琉狐疑地看了元昊一眼,他漫不经心地挑眉,示意她打开。澄琉拨开小铁片,把盖子掀开,一股腥气扑面而来,却见是七八颗眼珠子散乱在里面,虽然是清洗过了,但末端还有些许血丝沾黏,看起来不是那么舒服。 澄琉蹙眉:“这都是些什么啊,看起来怪难受的。” “礼物啊,我以为你会喜欢呢。” “啧,我干嘛要喜欢,”澄琉眯眼看了一圈,玩笑道:“姐姐的?” “你若真想要她的,过些日子一定奉上,”元昊轻笑:“这是昨天那几个齐国人的。” “他们?” “原想放他们一马,结果都巴巴地跟到群玉阁了,不动手未免对他们的主子失敬。” 澄琉十分不解:“他们跟踪我们做什么,我们又不是去谈什么要事。” “有人担心你的安危呢。” “呀,你这话倒是酸。”澄琉也打趣他。不新鲜的血有股难以言说的恶心气味,又咸又腥,像是怨灵明目张胆地诉说它的委屈,她顺手就把盒子关上。 元昊见她啪的一声就关了盒子,问:“你真不喜欢?” “喜欢又能怎么着,我还要做成项链戴上吗?”澄琉笑:“还是拿去扔了吧,这天气多放一会就该臭了。” 元昊支使和素:“拿去扔了。”他负着手,戏谑地对澄琉:“我还以为你怕呢。” “怕?”澄琉笑得直不起腰,那蛊毒让她骄傲得有些疯:“父皇每次杀了叛徒都要把人头挂在宫门上,我还会特意跑去看,后来他知道了我喜欢,就像这样用盒子装了送给我,你以为我怎么知道放久了会发臭呢。” 元昊俯下身爱怜地刮了一下她的脸:“那些人与你无冤无仇,你怎么对他们的头有兴趣。” “我那时就是好奇被割下来的头是个什么样子,他们的表情会不会很狰狞,我还想知道人的脖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澄琉垂着头,似乎也还是知道有愧。 “那你看见了吗?” “没有表情,就像其他死人一样,脖子里血糊糊的一片,我什么都看不清。” 元昊嘁了一声,搂紧她:“你这吃人的妖怪。”那温柔又略有沙哑地嗓音轻声说上这么一句,听起来还真像是爱侣间打情骂俏的一句话。澄琉把头昂起来,对着他的脖子咬了一口,玩笑说:“你的血应该好喝。” “真龙天子的血喝下去,你可不是要羽化登仙?”元昊笑着亲吻她,手指一边挠她。澄琉嬉笑着,又忙着要躲,可她怎么躲得过,追追打打地就被按倒在椅上,她像是蜡烛上的火苗,一阵风吹着往后飘,倒折过去。 澄琉觉得这次似乎与往日不同,元昊仿佛格外动情,像失去理智一样,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情热,他手抚过的地方全都不争气地酥麻,气力被一丝丝地抽走了。亲吻并不累,可两人都满头大汗地喘气,元昊伸手去解澄琉的衣带,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拦住了他的手,元昊反手钳制住她,继续拉扯,澄琉撑着手把他推开了些,二人恰好可以直视的距离,暧昧又冷静,她没什么底气地说:“咱们不能动真格吧?” 元昊身上一阵强烈的压迫感袭上她,他抓住她的手:“你真想嫁去晋国?我可以马上杀了高澄珪给你腾位置。” 他这样子看起来有些真,可澄琉不能冒这个险,多少人就栽在他的甜言蜜语里了,她低声说:“既然已经同晋国定好了,出尔反尔未免有损君威。” “你只需告诉我你想还是不想。” “我只想要齐国。” 元昊埋头轻嗤一声,再露脸时又是一副不羁的样子,他坐起身来玩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以后不要反悔。” 澄琉觉得空坐着有些尴尬,但又找不到借口走,揪心间忽然想到奏折的事,于是说:“对了,我今日看有封折子说江南一带已经开始出现了疫情,但民间似乎有人配出了治愈的药方。” 元昊一点也没有惊喜的神色:“这消息前几日就有密报了,眼下应该已经传遍江南了。你怎么批复的?” “我说先观察一下情况,然后务必稳住药价和米价。” “回去的时候加上一条,若是方子有用,定不能外传,病人只需到朝廷指定的地方取药即可。” “为什么?” 元昊偏过头,玩味地看着她:“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澄琉注视了他一会后,在他的嘴唇上啄了一口,像是小鹿在溪边小啜一口水,她的神色沉静得顽皮,仿佛一个扮成大人的稚子:“说啊,为什么。” 她早该想到他会耍赖的,元昊把她拉入怀里,鼻尖在她的发丝里磨蹭:“过两天再说。” “骗子。”澄琉作势要掐他脖子。 “嗳,”元昊也没拦着:“眼下网都还没撒好呢,没头没脑地从何说起。” 澄琉宝蓝色的袖子软弱地耷拉在了他脖子上,结果还是挂不住,又溜了下来,元昊伸手去接,结果只是擦肩,于是又不甘心地反手抓起来,有些灰溜溜的样子,不过还在手心里就好,这样滑腻的料子哪里是好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