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鸟鸣山更幽,是的,夏夜里的虫子就是这句话最好的诠释。分明那么吵,那么聒噪,却让人更寂寞了,总觉得全天下都熙熙攘攘,只有这一处凄凉地,这一个痴女子。 澄珪静静地坐在妆台前,出神想着些事情,倒与澄琉无关——那丫头还不配她花那么多功夫,对付她太容易了。绿蜡看到她郁郁寡欢的样子,微不可查地叹了声,然后细步移到她跟前:“娘娘,您吩咐的东西奴婢找到了。” 澄珪没回答,她只轻描淡写地转了转视线,然后接过绿蜡递过来的瓷瓶,她打开封布,凑近了,小小地吸了一口,还是跟从前一样,她无奈地笑笑:“什么味道都没有,谁知道有没有用。” “娘娘,”绿蜡宽慰她:“没有气味才不会让人察觉啊,再说了,就在您眼皮子底下呢,机会有的是。” 澄珪对镜子笑了,她拉住绿蜡的手:“绿蜡,从前的都过去了,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是不是?你说,现在是不是该准备着了?” “准备什么?”元昊跨进来,面子上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澄珪的心头紧了一下,她觉得他应该是为那件事来的。 “陛下的生辰啊,”澄珪忙迎上去:“不是快了吗?” “八月份,还早着呢。”元昊在胡床上坐下:“皇后今年又有什么新花样儿?” “说出来就没趣儿了。”澄珪亲手奉了杯茶:“陛下怎的今日忽然就来了,也不叫人通报一声。” “路过你这儿,忽然很想你,就过来瞧你了。” 澄珪拢了拢头发:“陛下也真是,正拣着臣妾蓬头垢面的时候来,多羞人。”可她知道,这时候烛火昏黄,元昊累了一天,看到她家常的松懒的衣服和没有了缤纷繁饰的头发,只会觉得轻松休闲。 果然,元昊轻轻抚摸她的长发:“皇后什么样子都绝美动人,不过这模样看起来不像是皇后,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娇妻。” “陛下这是嫌臣妾没规矩了。”澄珪巧笑。 “若说没规矩谁比得上你那个妹妹,”元昊轻描淡写地说:“听说在你这儿把脸给划伤了?” 他怎么会不知道真相如何?如此看来是要给她个台阶下,尽管不情不愿的,但澄珪还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元昊悠闲地用盖子拨开茶汤里浮的叶子,道:“这还有几日晋国人就来了,出了什么岔子可怎么办?你这个做姐姐的还是看着点她。” “臣妾知错。” “不怪你,朕知道她缺乏管教,左不过再过半年就是别人家的姑娘了,咱们也算是有个交代。” 澄珪知道元昊这话三分真七分假,但她听着他那样说澄琉还是隐隐地有一阵快意,但她并不显山露水,装作感激地答道:“都是陛下菩萨心肠,否则她哪儿有今日。” “你妹妹嘛,举手之劳罢了。” 元昊神色淡淡的,接着品了口茶,烛光映得他琥珀色的眼睛更清澈了,澄珪不敢相信,这样一个美好的人是她的丈夫,是无论她做什么都会包容的人,她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渴望,澄珪暗暗做了个决定,她靠到他身上:“陛下,臣妾有个好消息,原想瞒一会儿的,可臣妾现在就好想告诉你。” “嗯?”元昊转了转头,示意他在听。 “臣妾有身孕了。” 空气忽然凝滞了,元昊惊讶地转过身看她,他看到她美丽的大眼睛熠熠着一种幸福的光辉,他一时还没想好怎么说,笑意就十分自觉地爬上眼角眉梢,他的手轻抚上她的肚子:“太医怎么说?” “燕太医这几日不是忙么,就请的曹太医,他说还未满月,而且胎象不太稳,要好生将养。” “你可终于得偿所愿了,”元昊对和素吩咐:“给皇后拨二十个宫女,再叫侍卫仔细着些,皇后若是出了半点差池,全都给朕杖毙。”和素应了一声,元昊又补了一句:“以后皇后的胎由燕文专责。” “陛下,”澄珪唤他:“燕太医不是丁忧还家了吗?”她见元昊明显顿了一下,安抚道:“宫里的太医哪个不是千金妙手,臣妾哪里就那么娇气了?” “唔,也好。”元昊握住她的手:“朕以后日日都来看你。” 澄珪嗔道:“平日怎么都盼不来,这下子可知道臣妾要人陪了。” 他又不是为了她在活!元昊闻言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但他应了句:“现在知道了,以后常来陪你。”他吹了吹茶杯里的雾气,给和素递了个动作,和素会意,低眉顺眼地走到元昊跟前:“陛下,北庭都护府那边儿还等着您的旨意呢。” “啧,这帮蠢货——”元昊把杯子放下:“朕还忘了这遭。” 澄珪恶狠狠地瞪了和素一眼,然后背过身去不看元昊了,他不理会她撒娇的小动作,自顾自起身:“朕明日再来瞧你。” …… 敬栩殿又静得只剩虫子叫了,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永远都唱不完,什么时候才能到冬天?冬天的时候虫子就不叫了,高澄琉也就该离开了。 澄珪心里很烦闷,她早就觉察到元昊心不在焉了,她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其实不过是想多留他一晚罢了。澄珪看着桌上那瓶小小的药,多不起眼,却泛着诡异的光。她不懂这药是怎么回事,就像出嫁前母后告诉她的话,母后说,希望她不会步自己的后尘,但以防万一,还是要把这东西给她,这药孕妇长期服用会让妊娠反应增强,神智不清,最后在生产的时候虚弱至死,而所有人都会以为她是难产而死,不会起疑心。 澄珪已经有了一个计划,她知道她这样子假孕瞒不了多久,尤其是在元昊眼皮子底下,她打算在三个月的时候自请出宫静养,然后在高澄琉“生产”的时候把她的孩子抱过来。这样想着,澄珪不由得笑了一下,澄琉真是她的好妹妹,永远都有用得上她的地方。只是——万一元昊查起这件事来,那就麻烦了,如果郑芸那个贱人这时候再来插一手,只怕还会便宜了她。 澄珪绞着手里的绢子,轻薄柔软的一张绸缎,美丽得像她的脸,慢慢地在纤长的指尖揉皱了,上面绣的蝴蝶和牡丹都看不出个模样,只依稀能看见细细密密地排列着彩色的丝线。她忽然想到一个办法,如果高澄琉在生产的时候没有死,而且还诞下了一个男婴,但那个孩子的眼睛是黑色,不是琥珀色,会怎么样?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一定会被元昊杀死,而那个拥有琥珀色眼睛的孩子,真正的元昊的血脉会在她怀里,她会母凭子贵,从此让元昊知道谁才是完美的妻。 她这下放心了,心满意足地捋了捋额发,忽而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怎么气色不太好?她皱眉,忽然发现自己眼角有了些细细的纹路。多丑!澄珪一下子慌神了,她慌慌张张地把玉龙膏翻出来,轻轻点在眼角,然后又薄扑了层粉。她又看镜子,脸上白了一层,可气色看起来更差了,她于是又开始抹口脂,一笔又一笔,热烈的正红色,就像她出嫁那天一样。她记得那时候她就上的正红色口脂,不是蠢钝的宫女画的,是她的母后亲手描的,也是这样一笔又一笔,母后一边画,一边教她最后一课,母后说不要把自己一辈子都寄托在丈夫的情上,她说,澄珪,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要在这上面犯傻。 可她那时还沉浸在幸福里呢,她怎么信元昊有一天会不喜欢她,她有天底下最美的容颜,她是齐国最尊贵的公主,她还很聪明,谁会不喜欢她?现在想起来,母后是早就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那个洞察世事的过来人放弃了她的肺腑之言,她只高深地笑了笑,把下巴搁在澄珪肩头:“澄珪,母后也希望这些话对你没有用。” 澄珪还记得那时候她看着母后的脸,只觉得惊讶,她是怎么做到的?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她都已经三十三岁了,怎么能还是那样年轻,看起来只比澄珪大几岁。 空气是冷湿的——今晚雾气重,月色是不是挺美?澄珪扭头去看窗子,可惜魏国的窗户糊得厚,屋子里又灯火通明,她看不见月光了,月亮那么美,最起码齐国的月亮是美的,她可以仅凭月色就写下给他的信笺,那是她这辈子做过最美好的一件事。 …… 澄琉夜里睡得不大好,一整天没出门,要看的折子分给了辅臣就少了大半,于是她只好靠在胡床上懒了一天。根本就不累,也没多大睡意,她翻来覆去好久,听到打更的声音响了一遍又一遍才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半梦半醒间,她感到有谁捂住了她的嘴,澄琉惊惶地睁开眼,却见来人是元昊,他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低声说:“畅春园出了点事,我在你这儿避一避。” 说着他自顾自地就脱下外衣,掀开被子躺了上来,澄琉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睡下,她转头去看门——关得好好的,他不可能从那里进来,且不说廊下值夜的生夏没有醒,门外守着的宫女和内侍也没有被惊动的样子。于是澄琉也躺了下来,还不忘给他挪了些位置,她翻身面对元昊:“你怎么进来的?” “宫里密道多的是。”元昊闭着眼,还打了个哈欠。 澄琉这才发现他应该是直接从寝殿里的密道过来的,毕竟他只在就寝穿的深衣外罩了件外披,头发也还松散着,她从没见过他这样随意的模样。他应该是困倦极了,这才躺下多久,呼吸声就均匀了。 但澄琉睡不着了,她觉得自己的姿势有些别扭,可又僵持着不敢动,怕吵到了他。加上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跟旁人睡得那样近,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温度,他的呼吸就在她的脸庞边。 他睡着的样子看起来更人畜无害了,平和得有些幼稚,哪里像是个坏点子那么多的恶人,所以人不可貌相啊,澄琉感慨。 有了元昊在身侧,仿佛这座宫殿都陌生了,她忽略了打更的声音,甚至忘记了这是晚上,只恍恍惚惚地觉得这是别的什么地方,浩渺,而且只有他们两个人。真奇妙啊,他竟然这样安静地躺在她身边。 床榻很大,他没占多少位子,可澄琉心太小了。 澄琉醒过来的时候周遭与平常无异,她昏头昏脑地把什么都抹去了,若不是生夏玩笑,说她昨晚竟然没踢被子,昨晚的事她就真该忘了,可这是真的吗?为什么一点证据都没有?会不会只是一个让人羞耻的梦?澄琉佯装漫不经心地问生夏:“你最晚听到什么动静没?” 生夏抬起头来看她:“没有啊,怎么了?” “哦,”澄琉心不在焉地敷衍:“我听到有猫叫。” 生夏低着头在帮她理衣物,澄琉见状于是说:“我记得才到魏国的时候有谁送了条鹅黄的宫绦,那个配这身衣服是不是更好?” 生夏想了想:“我去找来试试。”话毕,她就转身出去了,澄琉看周遭无人,于是把脸埋在她身旁的被褥间,她心里微微颤动了一下,是真的,她闻到了那沉香味,她抓到了他的痕迹。澄琉恍惚了,她甚至没注意到生夏已经开始给她更衣了,生夏问的话她都迷迷糊糊地应着,可根本没怎么听进去。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畅春园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为什么不去别人那里?前两个她是可以问出来的,所以澄琉没有多想,可他为什么要来找她?仅仅只是让她以为自己在他那里与众不同,然后对他更加忠心吗?澄琉换了个想法,她想,或许密道刚好就是通往这里,或者,他觉得旁人一惊一乍的,没她那么好说话。 …… 澄琉没想到她接连好几天都再没见到他,或许是考虑她脸上有伤不便出门,她猜。但她没猜到的是,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一个晚上。 她依旧睡得不太安稳,睡梦间就听见一阵巨响,她揉着额角起身的时候看见门被踢开了,澄琉心里一凛,她看见一个身着甲胄的男子走过来,借着朦胧的月光,她看见那是元昊。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这样一身戎装,原来他穿上这样的衣服也是有一番英武之气的。他朝澄琉走过来,铠甲上的小铁片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澄琉睡糊涂了,她还在发愣,元昊解下斗篷给她披上,然后抱起她就往外走,走到门外澄琉才发现到处都乱糟糟的,到处都是哭号。 事态很紧急,他只匆匆地解释说:“元思起兵造反了,你赶紧跟郎旭走。”话毕,元昊放下澄琉,然后吩咐郎旭:“照顾好公主。” 澄琉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正准备跟郎旭走,忽而又转身,见元昊还没走远,就遥遥地说了句:“你要小心。” 元昊急匆匆的步伐那一瞬间仿佛黏在了地上,他转身对澄琉点了点头:“嗯。”他的头盔遮住了小半脸,夜色里更看不清了,可澄琉能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闪耀着光。 她立马跟着郎旭开始跑,路上她才想起了生夏和浦泽,于是连忙问郎旭:“生夏他们怎么办?” “殿下放心,他们有神策军保护。”郎旭话音未落,就用剑挡住了一支冷箭,他脸色一变,低声说:“殿下小心。”他其实应该还没累,但澄琉听见了他凝重的呼吸,应该是有什么地方与他们预想的不一样。 澄琉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逃亡的时候,四处都是此起彼伏的金戈铁马之声,全副武装的敌人在朝她逼近,可她是个手无寸铁的猎物。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往何处跑,她只跟着郎旭的背影,跌跌撞撞地往前飞奔,身后不时有几声惨叫和刀剑声,让她如芒在背。 郎旭忽然停住了,澄琉以为已经安全了,然而细看之下她才发现前面有一小伙神策军正朝他们迫近——看来心细如元昊也没能防住这些家贼。 夜色太浓了,雾气浮在宫墙上,总觉得若是不发生点什么都辜负了这月黑风高,今晚适合谋反。结果还是刀光剑影点亮了夜色,澄琉依稀看见郎旭快速地移动着,与叛贼拼杀,他武功实在了得,居然一个人打倒了这么多神策军。她看到最后一个叛贼倒在郎旭的剑下,不由得松了口气,可仿佛有预感似的,澄琉一扭头就看见一个人劈头盖脸地朝她砍过来,澄琉惊惶地闪开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她在跪地的一瞬拾起了掉落的一把剑,紊乱地,她挡了几剑,待她打算试试能否打过神策军的时候,那人就被郎旭的剑刺穿了。 “属下该死,”郎旭拉起澄琉就跑:“我们要赶紧躲到密道里去。” 可刚迈出几步,他们就被一阵童稚的呼救声拦住了,澄琉依稀看见一个白色的小身影在地上翻滚,后面追着好几个叛贼,澄琉忙拉住郎旭:“救他,快救他!”她把郎旭推过去:“那是元敬啊!” 郎旭十分为难,他也担心澄琉的安危然而还是冲了上去,他的剑还没碰到叛贼,就听见了对方的惨叫,还有几声惊雷般的犬吠,他和澄琉都惊呆了,只见舍利像头怪兽一样,扑到叛贼身上直接就往脖颈间咬去,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有三五个人倒在血泊里抽搐了。 叛贼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开始分神来应付舍利,于是郎旭趁其不备砍伤了正在穷追元敬的几个人,澄琉立马抱起元敬,这时候郎旭也脱身了,他几乎从澄琉臂弯里夺过元敬,然后说:“就快到了。”他的声音很严肃,语速极快,混着众人的喘息、脚步声还有强劲的晚风,紧张得人仿佛要把心给跳出来。 澄琉跑着跑着听见了几声犬吠,她转头看见舍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追上了他们,它目露凶光,牙齿上还挂着粘稠的残血,那模样像极了高嵘从前用来协助狩猎的豹子。他们东拐西拐地进入了一片小树丛,郎旭用剑拨开杂乱的枝桠,澄琉没看清他具体做了什么,只看见一座假山忽然移开了,郎旭抱着元敬进去了,澄琉转头唤舍利,然后也摸黑跟了进去。 里面没有一丝光亮,只能听见他们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澄琉能感觉到元敬就在她身畔,他倒是胆大,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忽然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凑过来了,澄琉知道那是舍利,不过元敬轻轻地吸了口气,似乎是没想到它会凑过来,澄琉用手环住元敬:“没事,它不会咬你的。” “我知道。”元敬比她想象的要淡然,他似乎是在抚摸舍利的皮毛,然后轻声问澄琉:“琉姨,你为什么要把它接回宫去,我去百骏园都看不到它了。” 澄琉愣了一下,她没想到元敬会去百骏园看舍利,她连忙解释:“我原是担心它在那里太孤单了,想着接到宫里方便照料,”她说:“你以后日日都可以来我宫里看它。” “真的吗?我可以吗?”元敬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他似乎昂起头在看澄琉。 “自然。” …… 这是元昊第一次披甲上阵。 他看着洛阳城似乎已经沸腾了,到处都是两军将士的嘶吼和兵器相接的声音,红艳艳的火光映着深蓝的夜色,映着他的面庞,像是遗入凡世的星点鬼火,想要点着整个洛阳,让人有一种凄异的壮烈之感。他庆幸自己有生之年能见识一次这样的事情,所以他拒绝了郑然的请缨,毅然决定亲自上阵,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他不希望旁人错手伤了元思。 朱雀门缓缓地开了,他带着他最忠心最勇猛的的侍卫们从宫门冲出去了,周围黑压压的都是人,他们都是魏国的将士,穿着同样的盔甲,唯一能区别开敌我的,仅仅是叛军手上的一条红布条。只是那么一点干枯的黯淡的红色,却在人群中攒动,形成一片大势,但元昊丝毫没有担心,他这些天大致摸清了他们的人数,他也知道,郑英会带着两万人马从东北通化门、西北开元门和南边的延兴门、延平门涌进来,将叛军围困在城内。 这是战役最紧张最激烈的时候,可元昊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他在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仿佛这一夜战士们的生死让他开始思考一些玄乎的天命之说了。混沌中他听到一声由远及近的暴喝,他看到一个士兵杀红了眼,举着剑朝他扑过来,元昊抡了抡手里的画戟,可他平日里习惯了用剑,戟是这两天才练的,所以他出手太早了,仅仅划伤了那人的手臂,红布条从他的臂上落下,甚至没能抛出个什么弧度就这么狼狈地落下了,没有红布条的叛军从此变得跟他的神策军、金吾卫一样了。元昊止不住地又开始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想起澄琉说他们是皇室,生来就比旁人尊贵,那如果他没有了龙袍和他元氏的琥珀色眼睛会不会也就跟旁人一样了?想到这里元昊猛夹了一下马肚子,挥戟砍杀了几个人,他警告自己如果今晚再这样胡思乱想他就真的要失去他的龙袍了。 元昊带着一行人从皇城东边绕到兴庆宫一带,他听到身后的叫喊声震耳欲聋,他知道他已经把元思大部分兵力都引到城东了,这也是最紧迫的关头,要是叛军在这里把他们拦截下,那事情就不会太顺利了。意识到这一点的当然不只他一个,叛军也加紧了紧追的步伐,元昊听到了他们的叫骂,不过他们耍嘴皮子的功夫的确不怎么样,根本比不得从前元昌一半,更何况激将法从来就对元昊无用。 他身边的几个亲信都或多或少地见了些血,却把他保护得好好的——最起码没什么刀剑伤。眼看着已经迫近了春明门,元昊却没根本看见郑英的影子,他霎时间有一种很不踏实的紧张感,就像每一次看见元昌的笑容一样,不管你多么胸有成竹,都会一瞬间感觉失去了一切掌控。 元昊神情凝重地带着一小队人马继续奔驰,可大家都知道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等到了兴庆宫的最东边,他终于听见了让人心安的马蹄声。一大队人黑压压的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带着不可抵挡的气势。可细看之下,元昊才猛然感到不对劲,这不是魏国将士的军服,他心头漏跳了一拍——这仿佛是齐国人的军服。 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为什么他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魏国是否有他不知道的内奸?元昊心乱如麻,郑英带的人不知道够不够,如果不够他要怎么跟他们谈判?眼看着齐兵靠近了,元昊奋力地把戟挥了出去,那道银色的光闪烁着,毫无善意地朝那些异国人攻去,却“砰”的一声,被另一道光截住了,戟身在微微颤动,元昊的手臂感到一阵酸胀,他听见一个雄浑的声音:“陛下,好久不见。” 元昊抬头,他只能看见月光下一个模糊的轮廓,看出了他眼里的迷茫,那人朗声大笑:“末将裴季,见过陛下。” “是你?”不是高嵘的亲信么,怎么还活着?元昊并没有因为他们曾经那点交情而掉以轻心。 “陛下不必担心,”裴季笑着给元昊身后虎视眈眈的神策军打了个手势:“此事我齐国也有责任,齐帝陛下特地命臣赴魏剿贼,以挽回两国的深厚情谊。” 裴季的话元昊只懂了一半,他在拼命往回赶的同时,一直疯狂地想他们到底要玩什么把戏,他想了很久,猜梁真知道事情败露,所以这时候来亡羊补牢,看能不能再扳回一局。 狡猾的齐国蛮子,居然用这种办法把魏国搅得一团乱。 裴季不知道元昊这是要做什么,他追上元昊,大声问:“陛下这是何意?末将觉绝无欺瞒。” “如果你们敢动八叔一根汗毛,就别再指望魏国能与齐国交好。”元昊头也不回,冷冷地说。 “自然自然。”裴季不知道元昊在想什么,只好这样搭腔,左不过齐国也不在乎元思的死活。 元思策反的那点兵力当然不足以应付元昊和齐国的围攻,他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就杀到了太原王府,就在渐渐迫近的时候元昊其实已经不太担心他的安危了,只要元思自己不自尽,应该人人都拼了命保他不死。 还有一小段路的时候元昊终于看到了郑英,他牵了牵马笼头,朝郑英奔去,郑英看到他的样子微微有些惊讶,他的喉头上下浮动几下,终究只说了句:“陛下——” “你疯了吗?受那么重的伤还要来逞强!” 前一句话是意料之中的,可郑英没想到元昊是在担心他的伤,他原以为自己会因为私自引齐军入魏被狠骂一顿,他看元昊的神情,知道自己是多虑了,于是恢复了他一贯的笑容:“我没事,都是骗你们的。” 元昊瞪了他一眼:“之后再跟你算账!”然后继续往王府赶。 “陛下,”郑英凑到他身边:“卫刺王也来了,或许已经进宫了。” 元昊一下子停住了,卫刺王是高嵘的三皇子,也就是澄琉的三哥,他进宫去还能干什么,元昊忽然明白梁真的计划了,他低声吩咐郑英:“你赶紧回去,盯紧他。” “公主殿下呢?” “当然早就藏好了。”元昊继续前进,郑英调转马头就直奔皇城。 元昊还是第一次来太原王府,他早知道这座府邸奢靡异常,逾矩的装潢不止一点两点,今日尤其非凡,王府上下显然刻意扫洒过,似乎是在提前预祝元思的胜利。多讽刺。 正殿内飘来一阵阵丝竹声,那么不合时宜,却给人一种什么都没发生的错觉,若不是那把戟还沉甸甸地吊在手里,元昊差点以为这还是很多年前,元思请他看波斯美女跳舞。 他那时候也这样徘徊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去,不知道进去之后该做什么才不出洋相,不知道旁人会怎么想他。可他还是进去了。 元思坐在主位上,已经喝了好大一坛子酒了,不过这没什么,他这些年常常是醉着的,酒量早就练出来了。元昊穿过演奏的乐伎,穿过舞动的美人,他走到元思跟前,然后说:“闲杂人等退下。” 于是殿内很快就只有两个人了,元昊看到元思还在自饮自酌,他的鬓角是凌乱的,衣衫也不齐整,他根本没打算认真,他知道这场宫变无论成败如何他都输了。元昊并不熟悉这样颓废的一个元思,他原本平静的情绪在一瞬间被点燃了,他一把揪住元思的衣领,逼近了怒视着他:“你看看你都为了个女人做些什么!” “什么叫为了个女人?”元思笑了一下,带着绝望的颓废,反逼问他:“难道如果为了这江山,就是英雄好汉了吗?这样我们的争斗就更有意思,你的胜利就更好听更了不起了是吗?元昊?你为了一件龙袍把自己的亲人都杀得一干二净,你有多了不起!” 元思居然把这件事扯出来,元昊气极了:“他们怎么对我的你看得一清二楚,你居然指责我,八叔,你指责我?”元昊把他摁在墙上,逼他认真听自己辩解,或者说控诉:“他们都该死,你说他们哪一个配当皇帝,哪一个!” “他们不配你凭什么配?”元思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的父皇是光帝嫡长子,母妃是荥阳郑氏的嫡长女,我凭什么不配?” 元思不屑地笑了一声:“可你是庶出。” 元昊小时候最恨旁人说他是庶出,元思竟然这样戳他痛处。元昊对元思彻底不报希望了,他只忽然觉得自己同他争这些没意思,宫里还有一大堆更棘手的事要他这个一国之君亲自解决,于是元昊忍下一口气,幼稚地装作不在乎的样子,然后对他笑笑:“八叔,嫡子可以有很多,庶子也可以有很多,可皇位只有一个,大家各凭本事吧,我今日不杀你,我要让你看看我这个恶人如何君临天下,如何国泰民安。” 他话音未落,就有人进来禀报说太原王妃找到了,元昊转回头去看元思,他的脸色明显变了,那一瞬间元昊觉得他仿佛看见了二十年后的元思。 然而元昊还在气头上,他大笑了一阵:“你看看,我现在还多了个人质。” 元思愤愤地看着他,忽然一拳抡了上去,然而却狼狈地被元昊截住了,元思的眼睛红了,他嘶吼般地问:“你干嘛要这样!你不喜欢她为什么要亲她,为什么要勾引她!我把你当朋友,我告诉过你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她,你干嘛要这样害我!” 元昊被他这样一吼,气焰倒是下去了,但他不满意元思的措辞,他继续提住元思的衣领:“什么叫我勾引她?我问你什么叫我勾引她?我躲她都来不及!我根本就没碰过她!” 元思知道自己打不过元昊,于是颓然又嘲讽地看着他:“这儿就我们俩,你装什么装?天统十四年新年你在梅园干的事真当我不知道吗?” “我……”元昊搜肠刮肚,也只记得那年去了趟梅园,然后仿佛是遇到了元思,不过他那时候满脑子都是郑芸的事,所以没怎么在意旁的。 元思见他吞吞吐吐,此事便更在他心里坐实了,他猛地把元昊推开:“你这个畜生!这样折磨我很好玩吗!” “我没有!我在梅园没遇到她!” “那我问你去了哪儿,你干嘛鬼鬼祟祟?”元思已经没力气大声说话了,他的眼泪一滴滴地滑出来,像所有的败寇那样颓唐地倒到席坐上。 原来是这样,元昊没有因为他倒下了就放过他,他蹲下身,看着他:“我鬼鬼祟祟是因为在梅园遇到了阿芸,那年章慈皇后的手钏丢了,阿芸发现自己的荷包里多出了那么个手钏,吓得躲在梅园里哭,我帮她扔到雪地里,她一直求我不要告诉旁人,所以我才没有告诉你!” “编吧,元昊,继续编。”元思当然不会信,郑芸一定会帮元昊圆谎,他只相信太原王妃说的,她说元昊从身后抱住她,然后哄她、亲她,还与她一起许愿,说要娶她。 元昊这样看着他,觉得无言可以为自己辩解,他说什么元思都不可能相信了,这个疯子。这样想着,他这才恍然发觉自己怎么跟小时候一样,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争个输赢,也不管其他人在不在乎,愿不愿意相信。 于是他的面色恢复了冷峻,转身就走出去,周围的一切都虚化了,他脑子里乱哄哄的闪现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有时候在犹豫要不要回去再解释几句,有时候又想干脆把始作俑者抓出来打一顿,然后或许被一阵夜风吹醒了,又理了理思绪开始考虑齐国的事情。左不过就是安宁不下来,若不是有大胆的侍卫上前询问,他都忘了下旨软禁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