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衣踏进这间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屋子。 屋内陈设十分清简,除了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的漆金盒子与桌子上袅袅生香的狻猊香炉外并无其他奢华之物。 狻猊,狮也。 《尔雅•释兽》中曰:“狻猊如虦猫,食虎豹。” 狻猊素有统领万兽之意,是屹立于众兽顶端的存在。 南竺国男尊女卑,在南竺是只有男子能够即位为帝的。这个南竺质子怕也是个极有野心的人。并且身在他国毫无根基,却仍能拥有这些贵重东西,此人绝不可小觑。 “寒舍简陋,没有什么好茶招待殿下,只有亲自斟茶以相抵。”百里无郁道,“烦请殿下移步后园。” 将她请进来却又请出去? 铭衣满心莫名,却见他行至架子旁,伸手将几个盒子拿了出来。 架子缓缓分开,一道暗门出现在几人面前。 “殿下请。”百里无郁摆出请的手势。 小福子忙拦道:“殿下。” 铭衣看向小福子,有些犹豫。她不是没想过万一他有什么诡计,但她也很想知道他所说的后园在哪里。 许是年少的缘故,最终还是心底那份探求欲占了上风。 她走了进去,小福子叹了一声,一拍大腿跟上去。 摊上这么个任性的殿下可怎么好! 通道内昏暗无光,铭衣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双眸有些空泛。 她是天生的雀蒙眼,夜间不能视物。 不晓得百里无郁会不会取出能照明的东西。 她小手一动,触到了软滑的衣料。 身旁传来他的轻笑:“殿下怎么不走了?” 平日里单见到他那张面容便会令人失神,难免容易忽视他的声音,而此刻在黑暗中却将他的言语听得十分清晰。 他讲话的调子慵媚得很,要轻不轻,仿佛有爪子挠在心上。 上任君王,也就是她的祖母偏好美色,宠信奸佞,任由宠爱的男妃作乱后宫,终酿成大祸。母皇常以此教诫她无论何时绝不可为美色所惑,铭衣始终牢记在心。 因而此时此刻,这南竺质子愈是勾人,她心中升起的警惕便也愈深。 花色蘑菇虽美而具毒性,斑斓毒蛇隐于花丛而待猎物。她一岁能言,二岁启蒙,三岁读书,至今七年光景,从无数的典籍传记中读会一个道理。 这世上愈是美丽的东西愈是不可轻视,不分种族,无论男女。 “殿下这是怎么了?”百里无郁那双在黑暗中亦能视物的美眸望着似是在发愣的铭衣,问道。 铭衣若无其事:“无事,我们走罢。” 又似不经意道了一句:“百里殿下的密道内竟无照明之物么?倒也稀罕。” 他已习武多年,黑夜白日在他眼里并无差别。区区一口通道,他自是不会拿什么照明的玩意。而且之于寻常人来讲,在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后也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瞧见东西的。 不过也不知怎得,连百里无郁自己也始料未及的,他忽然问出一句:“殿下暗中不能视物么?” 铭衣心底一咯噔,皇室人最忌被人知晓自己的薄弱处。若是有心人想,借此拿来算计自己可就不妙了。 “殿下。”小福子走到她身边,提醒道,“午后您可还要去习骑射,尉迟将军是最严厉的,您若再慢下去,迟了可不好。” 铭衣松了口气,借此岔开话头:“说的也是,且快些走罢。百里殿下先行带路如何?” 她看不到百里无郁眼底淌过的恍惚与暗色。 “此间狭隘,恐难两人并行。”百里无郁忽然将她抱了起来,“此举只为避免殿下磕撞,望殿下可莫要怪我冒犯才是。” 她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而后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就坡下驴的机会,假意犹豫了下便应了:“这……有劳百里殿下了。” 倒是小福子一副被踩了尾巴的模样:“你你你休得莽撞,放开我家殿下!” “无妨,百里殿下也是出自善意。” 铭衣安抚好小福子,由百里无郁抱着往前走去。 通道不是很长,也无甚岔口,便是一处普普通通毫无可疑之处的地方。 通道到了头,外面刺目的光照射进来,铭衣不由抬手挡了挡。 百里无郁将她放了下来。 “多谢。”铭衣道,随即打量了下四周。 苍木翠色绵延,叶与叶交叠成荫,暖阳光色自隙间投下细碎驳影。丛中花枝妍和,嫣红繁盛,与草木相映成卷,便是画师也描不出的生意盎然。 这里是哪? 虽则她自小长于皇宫,但此地她并无印象。一旁宫墙高深,朱门紧闭,也不知是哪所宫殿的坐落之地。 “殿下许是没见过此处的景致罢,觉得如何?” “美不胜收。”铭衣微微一笑,道,“阁下可否告知此处为何地?” “冷宫。”百里无郁眉眼微弯,笑容恣意,语气却轻柔,“一旁那所宫殿,乃是冷宫。” “冷宫?” 铭衣微讶,她自小到大从未来过这里,从未想过冷宫会是这般景象。在故事里,在话本里,冷宫该是四景萧条,木枯花凋,一眼望去便冷得彻骨,让人再也不想踏足第二步。 “殿下想进去瞧瞧么?”百里无郁道。 “好。”铭衣下意识点点头。 二人行至门边,如忌与小福子为他们推开门。 一股子腐朽味道扑面而来,铭衣皱眉,忍不住抬起袖子掩住口鼻。 铭衣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窝在角落里,不由走过去。 只见那人突然抬起泥垢污秽的脸,朝他们嘿嘿傻笑一声,猛得蹦了起来。 惊得铭衣往后退了一步,小福子也慌忙挡在她面前。 那人蹦蹦跳跳地满院子跑,一边跑一边乐兮兮地唤:“我是皇后了!哈哈哈我是皇后了!” 铭衣转头看百里无郁:“这是……” “此处皆是被幽禁放逐的可怜人儿。”百里无郁眼角眉梢透出几分轻嘲,也不知是对谁,“此人是上任帝王的宠君之一,从前那场前朝后宫的祸乱里也有他一份功劳。” “他不是死了么?” “堵住悠悠之口罢了。与其让他死,大概女皇会更愿意让他生不如死。” 铭衣看着他疯疯癫癫不知今日的模样,可不正是生不如死。 “殿下可瞧见了么?男子的终身都拿捏在女子手里,女子若想,便可叫他们生死不能。” “可终究是他们自己做错了事。”铭衣道,“若他们不做那些祸乱朝纲的事,又何至于此?” “谁不愿得一心人白首,安安稳稳到老。只是入了宫,便不得不去争去抢。”百里无郁轻笑,“殿下身为皇室子弟理当最明白的不是么?” 铭衣沉默,她才不过十岁稚龄,这短短十年间便看过无数后宫宠妃间的心计谋夺,处处是瞧不见的刀光剑影。 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冷宫墙外花团锦簇,墙内却葬着一个男子短短的一生。 “看我。”百里无郁忽然轻笑,“同殿下讲这些做什么,没得污了您的耳朵。” 说着向另一边抬手:“殿下,这边请罢。” 铭衣又看了冷宫一眼,方随他向另一边走去,走了几步便到了一处亭台。 亭台掩在郁葱枝叶下,四周幽静。此处为冷宫,想来素日里也无人走动。 铭衣随他在亭台中坐下。 一路上充当透明人的如忌变戏法似的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套茶具,将之摆在桌面上。 茶具是上好的白玉瓷,上绘红豆枝。 她发现他似乎很喜欢红豆枝的图案,荷包上也有。 红豆意为情人间的思念,难道他有什么思念的情人么? 那倒很有意思。 百里无郁开始烹茶,不多时,茶香便袅袅腾升而起,萦绕鼻间。 铭衣支着下巴看他不紧不慢的动作,人美,果然做什么都是赏心悦目。 百里无郁将茶斟给她。 铭衣接过,轻啜一口,茶香在舌尖温柔四溢,盈满唇齿,温温和和地淌过喉咙,暖入肺腑。 “好茶。”铭衣赞道。 百里无郁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 铭衣敏锐地察觉到他有些心不在焉。 “百里殿下?”铭衣试探着问道,“我们开始调香?” “自然。”百里无郁点头。 如忌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副调香用具,在桌上整齐摆好。 铭衣:“……?” 注意到铭衣的视线,如忌解释道:“因着殿下经常会来此处烹茶调香,所以这些东西日常备着的。” “哦。”铭衣摸摸鼻尖。 百里无郁调香的手法很流畅,如行云流水,却在抬手间总是透着一股子雍华媚懒。 铭衣看了半晌,觉得很是有趣。 此人的气质与调香这等事相融相合,瞧着便是风情,教人移不开视线。 忽然百里无郁动作一顿。 铭衣问道:“怎么了?” 百里无郁顿了半晌,方抬眼道:“殿下,调香之事今日怕是不行了。” “为何?”铭衣疑惑。 百里无郁将手中香具掷到地上,狭长的美眸里毫无表情。 “没什么,”他道,“在下只是今日调不出好香罢了。” 随即便下了逐客令:“殿下请回罢。” 小福子在一旁怒道:“放肆,你怎敢用这态度同我家殿下讲话!” 铭衣也觉有些莫名,是他带她来说要调香,如今却又突然翻脸。 如忌在心底微叹,看自家殿下那模样便知是又发疯了,只好自己出声解释道:“四皇子见谅,我家殿下调香是要寻感觉的,若没了调香的兴致,怕是调不出好香。他本意只为将最好的香奉给殿下罢了。” 话至如此,再留下也没甚意思。 铭衣便微微一笑:“既如此,我们且回去了。” 她心底不是丝毫不气,不是没有被人耍了的感觉。但母皇曾教导她成大事者绝不为小节所恼,若处处计较绝非王者之风。 “是。”如忌拱手,歉意道,“沿这条路直行便能离开此地。改日定将好香为您双手奉上。” 铭衣带着小福子离开后,如忌看着自家殿下叹了口气。 “您这是何必呢。” 百里无郁对他的话恍若未闻,他现在满心烦乱,满脑子都是方才的种种。 他的阿铭是雀蒙眼,夜中不能视物。 这个皇子方才在通道中的表现,似乎••••••也是雀蒙眼? 她方才还觉得此茶美味,这是阿铭喜欢喝的茶,前世的楼兰容衣根本不喜欢。 莫不是…… 不,怎么可能。这个人掌心有胎记,这可是铁证! 百里无郁只觉自己呼吸都急促起来,仿佛陷入一个难解的死局 是,不是? 老天爷怎么忍心这般作弄他! “殿下?”如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生怕自家殿下又做出什么他承受范围之外的事。 “我记得你说过,温家那个四小姐性子很烈,一点便着,且生平最看不起男人?”百里无郁忽然问道。 “是。”如忌应道。 百里无郁笑了,艳色惑人:“我有件事需要你去办。” 铭衣带着小福子沿着那条路一直走,不经意发觉只要走在这条路上,无论哪一个角度都能看到她的宫殿顶。 她有些讶异,不过很快将此事抛诸脑后。 至少不必担心自己会走丢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