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龟奴此时才走进房来,为两人做个介绍,又在玉奴身边耳语了几句才离去,又把原来二姝打发了。南宫奇却清楚听得二人低声说话。似乎便是称赞南宫奇大义疏财,说南宫奇将要为她赎身,玉奴不禁又多打量了他一眼。玉奴恭敬送他出门口,口中似乎尊呼他为大叔。
房中只留下二人默默无言地坐着,玉奴为南宫奇斟酒,南宫奇想不出话题,不觉喝了一杯又一杯。若莫乾了十多杯後,还是玉奴先说话:「公子不像是江南人士。你会说蒙古语罢?」
南宫奇吃了一惊,道:「正是。小姐何以得知?」
「我虽是个清绾人,可也阅人极多,公子脸容如此俊伟,不似中原汉人、南人。莫非是色目人与中原人士通婚後人?」说的竟便是蒙古语。
原来他祖上辈是色目人,与汉人代代通婚,已经深深汉化,自觉已不带色目人特徵,那知还是给她看出来了。但玉奴却是碧眼高鼻、肤色奇白,尚带着明显的胡汉混血外表。
「你也是色目人?」
她点了点头。
两人又互通姓名,闲聊了几句。
江玉奴望向南宫奇道:「听大叔说,你这个人很有义气,还把你花了一千多两帮一个素昧平生的???姑娘。那姑娘她???她也不怎麽好看,但是你买下来了。是也不是?」
「是的。」南宫奇道:「我不买她下来,她一个孤女,早晚再落入奸人手上。我买了後才放了她,让她恢复良民身分,岂不是更好。」
玉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依我看你还是莫要放她好。你若是放了,她早晚便死!」
南宫奇惊道:「此话何解?」
「南人奸诡狡诈,千方百计逼良为娼,南人女子偏又崇尚贞节,彼逼死自尽、或被凌虐致死的姑娘,便在我们这里亦数不胜数。方今天下大乱,盗匪官军,兵贼不分,你放她孤身一人在外独个儿生活,万一不幸受辱,她定必寻死。是也不是?」江玉奴凤目流盼,见南宫奇脸上动容,又道:「君乃仁人君子,她一生跟着你,纵使便为奴婢,亦必胜过流落在外。」
南宫奇默然不语。正在此时,大姐敲门入内,与江玉奴耳语一番,向南宫奇陪笑道:「小姐有事出去一会儿,稍候片刻便回。依旧把先前二女送进房间陪坐,自己带着江玉奴行礼告辞。
南宫奇把她们耳语听得一清二楚,似乎是某员外来访,召唤她去相陪。南宫奇心中不悦,不便发作。心想那江大胡乱诌言,自己便轻易相信了。事实上这玉奴对赎身一事,只字不提。那有半点三贞九烈寻死意向?感到无趣已极,正想结帐离去。那知江玉奴这次很快便回到房中,只见发髻松乱,衣衫不整,面有愠怒之色。想是那客人十分下流。她坐下一言不发,胸前犹在轻轻深呼吸,强忍不快神色。
南宫奇摒出二女,仍是用蒙古语说话:「江玉奴姑娘,我快人快语。今日来意,本是为救姑娘出火炕。若是姑娘有心,直说不妨。」
「你家祖上留了好多钱财麽?」江玉奴冷冷地反问道:「比得起阿合马、桑哥麽?」
南宫奇吓一跳,阿合马、桑哥虽出身富商,但後来当官至宰相,权势极大。自己家中如何能比?但是面上淡然道:「我家在泉州经商海外,当然不能与宰相相比。倒也不愁衣食。」
江玉奴叹一口气道:「非是我贪财势利。我实在跟你说罢。鸨母是不可能让我这麽快赎身的。可知这里是个不折不扣的销金窝?这几年来所见所闻,为了红姑娘倾家荡产、身败名裂的南人败家子,不知凡几。你若无如此钱财权势,恐怕会引火焚身,自身难保。」
「事在人为,岂可未试便心灰意冷?」
江玉奴动容道:「我感激公子大义,但我的心早已死了。」
「那末你江大叔是多此一举了?」
「不然。大叔是回回人。他只望帮我多找些财路,让我赚够了早脱苦海!」
「那要赚多少才谓之足够?」
「我不知道。」江玉奴摇摇头,黯然道:「可能是十万两、一百万两。这个说不定,反正到那时候便知道。」南宫奇不禁叹气。
江玉奴肃容道:「你最好莫要再来,鸨母必不放过你,定要命我搾光你钱财。」「你对我如此坦白,那你又何能早日积聚足够?」
「南人、汉人中尽多纨裤子弟,我见得甚多。此种人若是撞在我手上,我必不留情。」稍息又盯着他道:「若非见你是色目人,我是绝不坦白。反倒会尽力讨好你,哭哭啼啼,央求你救我。务必把你搞得囊空如洗,再回家变卖家产,非得到你再也弄不出半分钱来才会罢休!」
南宫奇暗笑你道我是三岁孩童,要把我迷住才没有这麽容易哩!但她如此坦白,也令他心中有好感。反而那个江大甚是可恶,想是他认为南宫奇是南人,便要拉他来上当,才不管他死活。
「可知我何以对南人如此憎恨?」
南宫奇摇头。
「今夜是否月圆?」
南宫奇说是。
又是月圆之夜,她又不禁想起几年前的某一个中秋月圆夜。
江玉奴幽幽地道:「我只记得那一年的中秋,我要品尝南人做的月饼,大叔帮我去弄了几个来。我切开其中一个,发现一张纸条。大叔看了後很害怕,连忙通知大家收拾东西便要逃走。那知已经迟了,原来那字条是南人通知大家当夜要造反。家里好多人都被杀死了,他们还事後放火。因为大叔死命保护我周全,我们都被辗转卖作驱口,最後被送到这里。」
南宫奇听她诉说自己悲惨身世,好像在说别人的一段往事。竟没有流一滴眼泪。
「我天天哭,好几次寻短见,可是没有用。鸨母很利害,你想像不到她们用甚麽方法逼人顺从。她要我看了几次怎样对付不听话的姑娘,我便连寻死的勇气都没有了。」
南宫奇默然不语,心中有股热血上冲,暗叫岂有此理,双拳不由得紧握。
「姑娘放心,我定想办法救你出此火炕。」
江玉奴凄然苦笑,忽然一低头,侧身扑住南宫奇身上,让他抱个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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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嗅觉一阵秽臭中渗着异香,南宫奇脸上沾湿,猛然惊醒过来,漆黑一片中一双澄清眸子就在面前望着自己。南宫奇吃了一惊,不自觉推出一掌,却是浑身软弱无力。这一掌推出去,碰到一堆软绵绵的东西,似乎是对方身子,一个女子声音娇呼退後。南宫奇翻身在枕下抄出一把短刀,「铿」的一声拔刀出鞘,喝道:「是谁?」
「少爷,是我!奴是凌波。」那女子急退几步。南宫奇隐隐地闻到那一般臭味,想起那个叫化子般的姑娘袁凌波。在房内微光中似乎看到地上还俯伏着一个人。
「你怎麽回事?那个人是谁?」
「少爷你先收起刀。我跟你慢慢地讲。」当下南宫奇还刀入鞘。那女子找来火石点亮油灯。那女子果然正是袁凌波,手上还拿着一碗水。地上那人昏倒地上,似乎被点穴道,旁边有利刀一把。看清楚脸容,凶相横肉,好像是酒家内其中一个泼皮。南宫奇暗暗叫声好险。更奇怪原来那袁凌波竟是深藏不露的练武之人。
袁凌波问道:「你可认得他?」指着地上那人,又指了指房门外,道:「外面还有一个,使用下三滥的迷烟。也被我放倒了。」
南宫奇点头。没有再详述前事。当即呼来店小二们,把二人绑起来查问,招认了意图对南宫奇劫杀报复。这时仍是夜深,於是交给店小二准备明天报官发落。
二人关上房门。外面仍然闹闹攘攘,自有客栈中人料理这事。
袁凌波叹息道:「少爷你太大意了,醉酒之後亳无防备,险些遭不测,枉送了性命。」
南宫奇俊面不禁一红。想到夜来荒唐,仍有些宿醉未醒,额头昏昏沉沉,隐隐作痛。
「谢谢你。」南宫奇问道:「你怎麽到了这里?」
「我见你财皂露眼,早已担心。夜来心绪不宁,便来看一下。那知????那知你回来後不久,他们便下手了。」
「是你救了我?」南宫奇冷淡地道:「原来你身负武功,很好。看来我是多管闲事了!」意思是她根本不怕被人欺侮。
袁凌波沉默一阵,说道:「少爷,我今晚来了,原本亦不想瞒你。我父母俱是武林中人,我自幼习武,自小跟随父母闯江湖,可是父母严命我绝不能轻易泄露武功,更不能滥用武力,杀害无辜。」
南宫奇心忖这夫妇应该亦是侠义道中人。不知如何一家人沦落至如此情境。
「大约十年前我爹娘厌倦了江湖生活,退隐到江南,就在王家当了佃农,只希望从此男耕女织,有个与世无争的安乐窝。那知世上本无乐土,蒙古鞑子苛捐杂税,我们交了丝一斤给朝廷、王爷,又要再交钱二两,地租三石,更要诸般加交五、六斗,甚麽斗面米、鼠耗米、鸡、酒等等数之不尽。爹、娘终年勤劳苦干,全部收获上缴官府都不足够,每年都要向王老爷借债凑数。」说起往事凄苦,袁凌波咬牙切齿不已。
「王老爷就是那恶少爷的老子?」
「正是。说起来他倒是我家大恩人。我家欠他王家的钱和恩惠,的确是一辈子还不清。他那个独生儿子虽是可恶,我怎能下手对付他?」
南宫奇叹道:「好人倒生了个坏蛋。若非是他老子的关系,恐怕已经被活宰了!」
「他虽然可恶,罪不致死。」袁凌波缓缓地道:「我爹娘再艰难困苦,亦不偷不抢,也没有干过一件不义之事。该还他的债,我绝不抵赖。但若要我沦落风尘,做那下流勾当,可是万万不能!」
南宫奇看着袁凌波上下打量,心想你宁可贫乏困苦至此,亦不甘失节,也真是难得。但如此受辱被欺,仍然真人不露相,却是匪夷所思。要知身怀点穴功夫,武功已非寻常武师可比。她若是动手反抗,王家的家丁万不能敌,她竟被逼至卖身还债及葬亲,只为守那信、孝二字,确是世间少有。暗忖:「真奇哉一女子也!」
袁凌波忽然间语气变得羞涩:「少爷,我想问你一句话,希望你莫瞒我。」看见南宫奇点头,袁凌波续道:「少爷你如何得知我卖身之事?或是巧合路过,果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南宫奇迟疑片刻,心想此事也不必隐瞒。於是一五一十把前事告知。袁凌波听到是歌女玉蝶指引,目露异样神色,轻声道:「原来是她。我早该想到了。」又问:「她跟你谈过我的???我的样貌麽?」
「这个倒是没有。」南宫奇淡然道:「但是不论她说姑娘外表如何???如何,我亦不会以貌取人,撒手不管。」袁凌波知他意思是指她外表十分不堪,目光流盼,忽喜忽愠。双唇颤动,欲言又止,好半晌才道:「然则少爷你准备今後如何???如何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