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发生于元末,杭州城内一酒家座无虚席。
华灯初上。照着众食客面向着一位少女,正在独奏琵琶,琵琶声宛转起伏,如诉如泣。
那少女二八年华,长得五官细致秀丽,肤白非常,身段均匀,纤纤玉手抱着琵琶显得更加腰肢纤细,弱不禁风。
一曲既尽,少女向众人行礼讨赏。突然其中一桌上有人大声道:「来唱首好听点的!」
那大叫的是个满身酒气的汉子,她认得他是个城中泼皮无赖,平日专好惹事生非,同桌的都是一堆流氓,当下不敢得罪,只好上前蹙眉低声道:「几位大哥,小女子今晚上嗓门儿不太好,唱得不好勿怪罪。」声音娇嫩好听,只是仍有些北方口音。
当即玉手轻翻,伴着琵琶唱起「琵琶词」来。歌声哀怨销魂。
唱得一段,唱到「侧门听门前过马,和泪看帘外飞花」声调忽然变得带点沙哑哽咽,不禁猛烈咳嗽起来。
那泼皮伸手作势轻拍她背心,叫嚷道:「哎哟,小美人儿保重身子,别唱了。来陪哥儿们喝酒!」说着便来拉她玉手。另外一人便要来拉扯她衣袖。
少女脸露惊惶之色,挣扎着要脱身。几个泼皮汉子已起身将她团团围住,一手抢去她手上琵琶,哈哈大笑着喧哗不已。
酒家内人客哗然侧目,只是对方仗着人多,平日惯常调戏这歌女,嘴巴上吃吃豆腐便适可而止,见惯不怪,大家都敢怒不敢言。正是合该有事,这晚几个人喝醉酒,仗着七分酒意,大着胆子,竟然把她按坐下来,便要动手动脚,吓得那少女面无人色,一面双手忙不迭推挡来犯,同时哀然求饶道:「不要??请不要这样!住手!我要走了!放开我??放开我????」已是哀鸣哭泣起来。那哀怨的眼光我见犹怜,奈何众流氓连酒保忙赶来陪笑相劝,都被一手推开。他们那凶神恶刹的样子,令在座中众男子汉都惭愧地避面不敢直视。
「住手!」突然传来一声怒吼。一位英俊不凡的少年公子进入店门,那公子锦衣华服,气度不凡,就在那里一站住便有一股非同小可的气势逼人而来。众人细看他若莫十八、九岁,剑眉星目,俊白的脸上鼻梁挺直,虎背熊腰,神气已极;都不禁赞一句「好一个美男子」,却又暗地里为他担心。
那富家公子喝道:「放开她,统统给我滚出来!」
醉汉大叫道:「给我打!」
几个流氓冲上前去,抡起拳头便往那公子脸上招呼。祗听得一声怒啍,众人眼前一花,不知如何,那几个流氓已飞出大门,仆倒在街上惨叫呻吟,爬不起来。
那公子趁势抢上几步,那醉汉仍未及反应,已被抓住双臂,只听得一声「脱手!」,双臂剧痛得惨叫一声,被一股大力提起,腾云驾雾般被摔到店外。
众人哗叫着争相走避。酒保掌柜阻挡不住,欲哭无泪。
那公子掺扶住那脸色惨白,几乎昏倒的少女,说道:「姑娘你还好吧?」突然放开她身子,一转身旋风似的踢出双腿,众流氓惨叫着被踢倒四处,撞得桌椅翻倒一地。
那公子动作快若闪电,回身还是接住那少女摇摇欲坠的身子。原来众流氓欲一拥而上偷袭,那知那公子好像背上长了眼睛,瞧也不瞧便把他们踢翻了一地。当时不敢再斗,抱头鼠窜四散。
那少女定过神来,粉面臊红,便要挣开,那公子适时也醒觉自己无礼,俊面一红,忙放开她。捡起她那个琵琶递过去,微笑道:「这琵琶很不错,看来是件家传古物珍品。」
少女妙目泛光,接过琵琶,轻声道:「谢谢公子爷仗义相助,小女子铭感于心。」说着便要敛衽行礼。那知稍作用力,又复猛烈咳嗽起来,忙以素手捂面。
「姑娘应该是感染风寒,还须往大夫处看病抓药治理方为妥当。」那公子说时一脸诚恳,关怀之情深切表露。
那少女摇摇头凄然道:「实不相瞒,小女子身无长物,全副家当就只剩下此祖传琵琶,因系先母遗物,不敢变卖。苦命女子流落异乡卖唱讨生活,少不免委曲求全、忍辱偷生。原本待多挣几个钱便去看病???奈何我虽沦落,毕竟祖上亦书香门第,岂肯当众受此大辱???」说着环顾四周一片狼藉,酒保掌柜怯站在旁。心想今日之事后,再也无可能在此卖唱,兼且愧对他人,不禁悲从中来,掉下一串珠泪。
「这个容易解决。」那公子取出一叠钞票,招呼掌柜过来,说道:「这里一切打坏损失,并所有食客消费,都算到我头上便是。这里一百两至元宝钞,请点算看够不够抵数?」
掌柜喜出望外,忙不迭哈腰点头接过,一看果真是最保值的至元宝钞,足一百两之数,登时感激万分,说道:「多谢公子爷高义,原来不消一百两,但是???只是出了事情,虽无死伤,待会官家来查,亦要打点一下。还望公子见谅。」原来他早巳命人通报官家,一直担心有人打坏东西不顾而去,难向东主交待,现在终于放下心头大石。
那少女亦是自出娘胎未见过如此多宝钞,日常一贯钱都可用十天半月,当场亦愣了一下,冷不防那公子塞了几张宝钞在她玉葱也似的手指拢内。少女赧红了脸,慌忙放手不接,急道:「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收公子的银子。」
公子肃容道:「病向浅中医,这病原是不该拖延的。拿去吧。出门在外,原是该依靠朋友,就当作我借予你急用罢了。」仍是坚持把钞票送给少女。少女推辞不过,加上连连咳嗽,实在亦很辛苦,只得勉为其难地收下了一张宝钞票,正容道:「何须如此之多。只一张一两白银便已足够有余。待我看过病后,余款自当送还。」转身贴身藏好宝钞在衣襟内后,回身又恭敬地道:「敢问公子高姓大名?家住何处?它日容小女子上门造访拜谢。」
公子微笑道:「些微小事,何足挂齿。」那公子泛起醉人笑意,少女不禁砰然心动,羞涩地道:「莫非公子嫌小女子出身寒微,耻于结交?」
「不敢!」公子忙正色道:「在下复姓南宫,单名奇字。家住泉州,只身来此游玩,现在旅居西湖旁湖光客栈。」
那少女暗暗默记数遍,再三拜别后转身正欲离去。
公子讷讷地急道:「未敢问姑娘芳名?」少女回眸一笑,泛起两颊梨涡,轻声道:「奴家姓庄,闺字玉蝶。」话未完已脸泛红霞,低头急急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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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蝶唯恐自己孤身一人,身藏银两恐招宵小所乘,于是径自往老医师医馆走去。一路上不住胡思乱想,脑海中只是刚才一幕幕情景,恍恍忽忽地到得医馆,只见一位老者在与药师争持。隐隐听得是为了药价问题争执。
药师见少女上前,忙撇下老者,迎上前说道:「姑娘是来抓药还是看病?」
「是看病。」少女应了一声,见那老者愁眉不展,很是焦急的样子。心中不忍,问道:「那位老人家可有什么困难?」
「就是要抓药不够钱!」
「若是差一点钱,何不给老人家行个方便,少算一些?」玉蝶心中一动,续道:「我这边也有一些余钱,亦可以帮帮忙。」
「姑娘你有所不知了。」药师道:「老先生要抓的都是极珍稀的名贵药材,算起还差了一两白银。」老者气愤地道:「这位姑娘你来评一评理,前阵子卖一两银的药,不到十天便要涨价一倍。天下那有这种道理?我可是大老远赶来这裹,等着买来救命用的啊!」说着眼中泪盈于睫,似是想起家中老伴病危,不禁悲从中来。药师说只怪战祸中百物腾贵,无可奈何。
玉蝶忽有所感,悲戚动容,从怀中取出那一张钞票,说道:「老人家,我这里刚好一两,便送予你老人家好用。」匆匆放下纸钞便要离开。也不管那药师在身后不住问道:「姑娘你不是要看病吗?」
才走了几步路,那老者追将上来,一揖到地道:「姑娘高义,老朽拜谢。本人略通医理,若然不嫌弃老朽不才,恳请留步,我愿为姑娘诊断开方,略尽绵力。」
玉蝶心想不妨一试。于是微笑谢过,递出玉腕让老者把脉。
老者把脉后,说道:「姑娘不妨事。你只属早前感染风寒,拖延日久,故咳嗽不止。让老朽开个方子给你依法抓药,自然药到病除。」果然向药师借来纸笔,写了个药方。玉蝶称谢收下,刚好药师抓好老者所需之药,老者一一查验过后,便欲起身而去。临行向玉蝶问了姓名住处,说是日后定留归还银两。玉蝶点头唯诺称是。老者飘然而去,脚下十分轻快,转瞬失去踪影。
玉蝶待老者走后,便要离去。
药师奇道:「姑娘不抓药么?」
玉蝶淡然道:「不忙。日后再来。」
药师细看玉蝶表情,知她有难处,便道:「姑娘且留步。老人家开的药方还挺好的,用药也不贵,算了罢,我算便宜些收你五十文钱好了!」
玉蝶心内凄然,忖量自己唯一的一两银已付出赠予他人,自己身上几近身无分文,肯定凑不出五十文。俯首干咳几声,正要婉言推辞。身旁有人一手递上一叠银钞,一把男子声音温柔地说道:「请老医师为这位姑娘诊治,这里五两银权充诊金药费,再有不足之数我自当再付,务必治好她为止。」说话人一身锦衣,原来又是南宫奇。
「够了,够了。」药师忙道:「公子、姑娘请进。」
玉蝶又惊又喜,红着脸低声道:「又有劳南宫公子了。」
南宫奇叹息道:「再莫说这种话,姑娘高义,舍己为人,在下望尘莫及。若不嫌我铜臭满身,已经万幸。」
「原来你一直在旁边,想来你把一切经过都看到了!」玉蝶轻叹道:「那时我想起当年父母先后病殁,母亲哀伤欲绝。既然遇上,岂可任人间重现此种惨事。」南宫奇不禁黯然。
老医师为她望闻问切一番诊治,处方比诸老人家所开药方亦大致相同,只换了其中一些材料,变作稍为贵重药料。南宫奇略为看过,亦无异议。药师便照者抓药。
南宫奇百无聊赖,偷偷细看玉蝶,见她穿着前朝宋代衣装,虽是荆钗裙布,淡素娥眉,愈看愈觉得她清雅脱俗,楚楚可怜。玉蝶似是沉思当年旧事,面上神情悲喜交集,瞬息多变。
待得提药离开,南宫奇才问道:「姑娘刚才可是感怀身世,神情如此悲恸?想必往事不堪回首,都怪在下多言。」
「比诸世上众多可怜人,我又有何可怜之处!」玉蝶叹一口气道:「生逢乱世,不幸人何止千万!别的人我不知道,我识得一位姑娘目前比我更苦,上月刚丧母,家中又欠下巨债,无可奈何,只能寄望卖身葬亲,可惜至今无人问津,亲人遗骸至今尚在义庄未能下葬。」
南宫奇正色道:「如此人间惨事,若我能力所及,自当尽力施以援手。只不知该姑娘身在何处?」
庄玉蝶喜道:「她现在栖宿在通往义庄那条大街旁。公子若有心援手,自是她的福分,尽可寻去,该地离此处不远,半刻可至。但恕奴家不便同往。」竟是告辞分手。南宫奇暗暗跟随她身后,直至她家门前,原来是一处城皇庙旁破落小舍。此时人迹稀少,庄玉蝶蓦然回首,仍是察觉到南宫奇,行了个礼。南宫奇也不好遮掩,大方地大步上前行礼。
「请原谅在下无礼,冒昧跟随至此地,只为关心姑娘安危,并无其它歹意。」
「公子仁义无双,奴家焉敢妄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为人言可畏,是故不敢有劳公子相送。现在奴家已经回到家门前,安全无虑。孤男寡女,唯恐瓜田李下之嫌,故不敢招呼公子入寒舍奉茶,望公子请回。」说话时声如梦呓,粉脸羞红至耳根,只因街旁灯火昏暗,南宫奇看不清楚她面上神情。
南宫奇只得拜别离开,见时间尚早,四处仍然颇为热闹。
南宫奇便如言往寻访那位卖身葬母的可怜姑娘。一路问道到达该处,竟是一户人家屋檐下。那里跪坐着一个衣衫褴褛,披散长发脏乱紏结的女子,整个人看来久未梳洗,间中随风飘来阵阵异臭。若非庄玉蝶有言在先,只道是个普通路旁叫化子。旁边围绕她站了不少人,都是街坊闲人来凑热闹。人来人往,有人驻足对她指指点点,亦有来人畧看一眼便掩鼻而去。偶然她抬起头,只见她面上黑黝黝满是泥污,独有一双明眸澄若秋水,黑白分明。
她身前铺一张白布,写了一段娟秀小字。大意是说自己年方十八岁,尚未婚配,祖籍北方,流落江南,父、母先后身故,在此举目无亲,母死无以下殓,兼且欠下巨债,无以奉还,唯有卖身予有缘人,终生侍奉仁人君子。但有一些条件,一则绝不入青楼妓院,亦不得转卖他人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