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三郎接了话头继续说,
“官府收不上许多红鹳,于是。。。”
仝三郎摇了摇头,他们仝家原籍便是此地,若非生计艰难,又怎会不计生死往海上去?莫看如今家大业大,提起乡情还是不由得惆怅,更有些愤懑难平。
“取消了吗?”三娘想着既然没了人丁,自然只能作罢。
“怎会取消?毕竟主户还是在籍,按籍索户,按户征拿。在籍人户折缴纳直陌三贯,或抵上等绢二匹。寻常百姓一年收益合钱也不过是七八贯,这就取了近一半!若是算上税课和正赋、代役钱仅能糊口,若是赶上摊派的徭役只能贷钱了。”
仝三郎感同身受的说道,
“因此这番田园好景,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啊!”
众人一时无语,看似太平光景,一派湖光山色中,又怎听闻得百姓哀嚎?
“怎会如此?”三娘默默言道。
“三娘,你这是目不见睫,对比我大晟,大肇百姓已经是极好了,即便放之四海也是堪称难得的安居乐业了!”
柳二郎没了吹芦笛的兴致,拿着水囊一脸的老气横秋的说道。
“至少大肇百姓无论主户、客户皆是自由之身。而以大晟而论,有地者皆可称为庶民矣,其余无非官奴、部曲或者僮客罢了,这类人虽然无官府的赋税徭役,但是沦为奴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死握于主人之手,更遑论私财?你我皆出身士族,自然生活优渥,可是只有走出庄园才看得到众生。大晟也好,大肇也罢,更遑论大綦、西陆所谓花团锦簇,谁知是大盈若冲还是乐极生悲?”
柳二郎喝了口水,但仿若是烈酒入喉一般,言语寂然。
莫看这中山柳氏乃是高州数一数二的门户,其子弟倒远比其他醉生梦死的士族中人更有人间气,便是泰鼎虢氏这等新兴世家也远不及也。
“而我大晟,即便是明眼人也权且作看不到。看不到,人才会安乐,否则只能如竹林狂士,放浪形骸,且同醉,莫伴愁,玉笛吹。。。”
言罢,芦笛再起,嘤声动,湖天一色,蓼穟缤纷。
话说到这里,柳瑒其实也是舒展少年意气,一朝一国,其风气岂是能朝令夕改的,便是如这小舟上的九个少年又有哪个是平常人家的身份?所谓俯瞰尘泥,也还是高高在上,当然看得通透些,这尘泥中芸芸众生也能沾染些雨露,总比狠狠践踏的好吧!
就比如仝氏虽然少年困苦,毕竟已经算是腾云驾雾般的飞黄腾达了,但是仝氏兄弟却忘不了切身之痛,放不下心中郁气。
只说海客生意要想做得安稳,赚的舒心少不得勾结官府,鱼肉疍民。然而仝氏却不愿为此,莫说勾结赃官,阴结劣绅,便是有那贪官污吏在海上运送贿金赂银,若是落到仝霁云手里也是做了滚刀肉臊、海里馄饨了。
仝家官面上的联系唯有宗放一人,并非宗放霸道,而是仝家信不过官面人物,便是柳晏等封疆大吏,若非宗放挚友,只怕仝霁云也不待见。
但对于乡亲旧故,仝家却是感怀昔日自家孤儿寡母所受滴水之恩,自然是涌泉相报。这大野泽周边乡中男儿大多投了仝家生意,女子们也多与之联姻,便是渤海两岸无数渔民疍户也靠着仝家这颗大树才有这温饱生活。
乡下人都是实在人,恩义放在心里,是能拿性命报答的。若非如此,仝家船队又如何能纵横四海呢?莫说大野泽这等隐蔽路线,只怕渤海沿岸及诸岛皆有这等匿影藏形所在。
这么说来,仝三叔早就察觉不对,因此才避开大明府啊!
宗三郎仔细琢磨,才发现这些老江湖的智慧却非自己这些毛头小子所能比拟啊!
宗三郎又打量起身边的柳二郎来。
其实,二人幼年便已相识,虽然父辈们多年来只能书信往来,子弟间走动却颇为频繁,但是自三郎往师门学艺,这已经是五六年未曾相见了。本以为他还是当年那个锦衣玉食的逍遥公子,但今日看来柳瑒已经堪称大晟世家大族的俊杰了,大晟世家子弟的做派天下闻名,柳二郎能与诸人一般起居坐卧而毫无厌色,两日间鞍马舟船辗转千里绝无怨言,实乃晟朝门阀之异数。而听得柳二郎这番超出年龄的感叹,才让三郎更多认识了此人,所谓人以类聚,父亲能与柳叔父相交为知己几十年,实在是柳氏有其过人之处,三郎也更对这个少时玩伴更添亲近之意。
透着柳瑒的笛声,并不是少年人的无病呻吟,也不是无奈何的沉沉暮气,而是悲天悯人的意味和不甘沉沦的抗争。三郎感同身受,这心意相通者才能体会,芦颂如是,风鸣如是,柳瑒也是同道人,这小舟上的皆是生来便能荣华富贵之人,便是鬼瞳作为仝霁云左膀右臂的子弟,未来也会做仝三郎的左膀右臂。
宗氏兄弟也好,仝氏手足也罢,甚至于虢三娘这豪门贵女不也是苦心锤炼了一身本领,舍生忘死冲锋在前?
三郎脑海里闪现的是风鸣仗枪骋马杀敌的英姿,是芦颂深渊下寻庚指路的风采,是三娘持青锋遮蔽同伴的勇气,是鬼瞳于怒海上遥指敌踪的豪气。。。
星星点点,不一而足,有这些伙伴陪着自己,前路漫漫又有何惧?
芸芸大众绝非卑贱,肉食者也不都是独善其身之辈。
随着鱼汤的香气飘来,将萧瑟愁绪涤荡开来。
仝十一郎不愧是水上人家,一尾鳜鱼被他收拾的干干净净,加上他和宗六郎的配合,硬是用焙茶的小泥炉和瓦缶熬制了鲜美的鱼汤,加了顺水捞得的莼菜、茨菇以及荷花花瓣,更是清香扑鼻,绝无腥气。
衬着鱼汤,几个人也风卷残云的吃尽了三娘做的荷叶裹饭,美味佳肴作伴,毕竟是少年天性,皆是天真烂漫年纪,再有许多愁,也是拿得起放得下,几人放下了刚才沉重的话题,领略着重碧美景,任清风拂面,一片祥和。
过午大约三刻,仝三郎站在船头左右环望。
“咱们已经入了梓泽,这边即可寻庄户靠岸了,换了马骡,待到瀍水边再找客舟。”
两泽之间并无清晰界线,但是仝三郎从菖蒲、芦苇的长势,依着水流便已确认所在方位。
风鸣把着竹篙,转身对诸人言道:“上了岸不免与外人言语,各人仔细了现在的身份,都记在心里,各自且在这里重复一遍。”
“便按着三人一组,从秉文兄说起。”
诸人中芦颂最年长,次为仝三郎,再次便是风鸣。但是风鸣持重严谨的性子,更让诸人以他为长,其次诸人乃以宗三郎为首,这并非全看在宗放面子上,而是这两日三郎已经彰显了远超年龄的稳重和睿智,便是三娘,也不以年龄而轻视之。
因此,九人中发号施令者便是风鸣,决定大政者乃是宗三郎,芦颂则补阙拾遗,仝三郎是应权通变的人物,柳瑒乃待人接物的妙人,鬼眼儿药天雄更是洞察秋毫的高手,再有擅长藏形匿影的三娘和两个人小鬼大,巧捷万端的六郎、十一郎,便构成了天下间最年少的暗探队伍。
“吾乃是西海路东安监祥安城游洋乡人氏,客籍东海路文登监蓬莱城,姓芦名颂,字秉文,年二十一岁。”
芦颂乃是渤海望族出身,西海路地处偏域,但学风兴盛,故而东京城内西渤海士人颇众,芦颂父亲尚在地方任职显官,他用了真实身份反而有两三处方便,一是有此真实身份,万一须众人与官面人物打交道,不至于露出马脚;其二,凭借芦氏名头,也可阻避某些腤臜事,泼皮无赖也能忌惮一二;其三,入得丹阳、启封这类大城都邑,士子人脉也能借助,且芦颂求学于海东,其本人底细并无过多人物知晓,即便以本人身份行事,也是利大于弊。
“小人乃是东海路文登监蓬莱城龙口乡人士,姓祖名三善,家里行三,年十五岁,与郎君乃是签了六年长契,作郎君的伴当,今年乃是第二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