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陆逸凡的声音不自觉的带着些许低沉暗哑,完全没有之前的咄咄逼人。 他并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过狼狈,于是故作轻松的说:“我父亲那个人,当了一辈子官,可是官场上那些蝇营狗苟愣是半点都没学到。一辈子刚正耿直,一是一,二是二,眼里揉不得沙子,不会虚与委蛇更不会阿谀奉承。但你要知道,官场有时比商场更加复杂更加阴暗,一个不小心,不仅身家甚至连性命都会不保。就是因为他这种软硬不吃的性子,无形之中得罪了不知凡几的人。官场上的东西,我不说你也应该能懂,他当年为了办那个案子,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上面的,下面的,同级的,朋友、同学、师长,说情的人能从江南排到江北了,可是他就是不听,恐吓信收了满满一箱子,被他一把火全烧了。” “那家也是官场上的,老来得子就这么一个独苗,自然宝贝的很,他犯得事够他死上一百回的了,所以说什么也不能让定下来,上下都已经打点好了,却没想到偏偏卡在我父亲这里。后来,那家人被我父亲逼急了,就铤而走险,找人把我大哥给绑走了。对方放了话,若我父亲一意孤行非要定他儿子的罪,那么大家就鱼死网破,谁都别想好。” “我大哥出事后,我母亲一度精神崩溃,她不肯和我父亲说话,不肯见他。很多年后,我问她,那时是不是恨死我父亲了。她说我大哥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心头肉,他丢了自然心疼的要死,可是她却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强忍着,因为你父亲当时已经很难了,自己不能再给他添乱。” 陆逸凡说到这里,轻轻的呼出一口气,可能这件事压在心底太多年,快要将他压弯,现在,终于可以有一个人倾诉一下,而不必担心对方会说出去。 他给自己和秦慕寒又都倒了杯清茶,但两个人却都没有动,只是看着杯子里浮动的茶水微微出神。 秦慕寒听到陆逸凡平静的声音说:“我母亲那个人,是个纯粹的商人,商人逐利,亏本的买卖,谁都不会做。可是,直到现在我还一直记得当年我母亲对我说的那句话,她说:‘那家人伤害的不仅仅是你的大哥,更是这个国家,是生活在这个国家的普普通通的百姓,所以,你的父亲不能让这样的人逍遥法外。他没有办法在情与法之间做到两全其美,就只能选择对不起你的哥哥。’” 说到这里,陆逸凡忽然拿起桌上的茶杯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他那干脆、果断的姿势,与其说的饮茶,不如说是饮酒。精致的细瓷茶杯被他放在厚重的茶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秦慕寒一直静静的听着,没有任何动作。 “那时,还没有我,陆家也就只有我大哥这么一个孩子,对方以为这样做,我父亲怎么也该放手了,可谁知道他就是顶着这样的压力到底还是把那个案子给定了。那家人千算万算,打点好了一切,却没想到最后还是栽在了我父亲手里。我的父亲,一辈子忠正耿直,国家信仰高于一切,他最终选择了忠于国家,忠于人民,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承受了怎样的痛苦和压力。” “那家儿子一倒,树倒猢狲散,很快就一蹶不振,而我大哥,早就不知道被弄到哪儿去了,连是否还活着,我们都不知道。那之后的几年,我父母动用了所有关系却都没有任何线索,后来还是我们家老爷子发话,让老两口趁着年轻再生一个,只说那孩子和陆家没缘分,就此放手了。孩子已经没了,不能再折磨活着的人。我们家老爷子,那是从朝鲜战场上枪林弹雨里走过来了,早已看淡了生死,可是,我知道,他也就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我小时候,他常常看着我出神,有时还会叫错我的名字,那时,他会摸摸我的头,说逸轩那个臭小子,鬼灵精怪,调皮的很,不知道有没有被人欺负了去。我大哥后来被找回时,我们家老爷子已经病重起不来床了,我也是直到那时才知道,老爷子一直暗中派人找我大哥。” 气氛一直压抑得让人喘不上气来,秦慕寒看陆逸凡说的艰难,拿起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递给陆逸凡,陆逸凡一愣,但还是接过来,叼在嘴上,拿起打火机把烟点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才说:“说来,逸尘还是我们陆家的小福星。” 说到这里,陆逸凡忽然一改之前的伤感,语气中带着鲜见的欢快语气。 “我们陆家这一辈中就只得逸尘这么一个女孩儿,那可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小时候特别乖,不哭不闹,饿了就嘟着小嘴眼泪汪汪的看着你。因为出生时不足月,身体一直不好,我父母就把她送到我二叔那边去训练,我二叔参加过越战,受过伤,回来后就退下来了,别看这样,对我们兄弟几个训起来狠着呢!我们还好些,都是男孩子,吃点苦没什么。但逸尘就不行了,我二叔家的孩子看到逸尘那么辛苦就哭,有时候训的狠了,他就和我二叔闹,那孩子的床底下有一个小旅行包,里面装着过年时的压岁钱和一些衣服,那是有一次逸尘受伤后他准备和逸尘离家出走时用的。” “当年我母亲意外怀上的她,那时我母亲的身体并不好,可是发现时已经晚了,若是强行打掉,大人孩子可能都会不保,我们家老爷子在病床上拍板一定要生下来,其实,他那时神志已经不是很清醒了,总是时好时坏的,我们骗他说是女孩儿,他听了精神忽然就好些了。陆家近五代都没有过女孩儿了,老爷子喜欢女孩儿,都快成一块心病了,可是自家没有,又没个兄弟姐妹的,就指望我父亲和我二叔了,没想到我们家连着两个都是男孩儿,老头儿都绝望了,却没想到居然在快闭眼的时候圆了这个梦。我们家老爷子为了看逸尘那臭丫头一眼,硬是又苦苦熬了四个月,连医生都说是一个奇迹,就在逸尘出生前一个星期,我大哥找回来了,老爷子那时已经认不得人了,话也说不利索,可是看到我大哥,居然一眼就认出来了,含含糊糊的说逸轩回家了。逸尘出生的第二天,老头看了小丫头一眼,眼泪从眼角掉下来,费力的张着嘴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陆逸凡将已经燃尽的烟掐灭,然后又给自己点了一支,如果没有尼古丁的作用,他觉得自己或许比现在更乱。 “我大哥刚回来时,又黑又瘦,满身是伤,已经不会说话了,谁若是说话声音大一些就会被吓到。别说是我,就算是我父母他都不理,就一个人傻傻的待着。我当时年纪小,母亲也从不和我提关于大哥的事情,只有老爷子偶尔会把我错当成他,我当时很怀疑这个孩子是不是我的亲大哥,因为老爷子当年说过,我大哥小时候可是敢在我们家老爷子的茶杯里放虫子的,可是,这个一句话都不说,只会用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你的孩子,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不过,就像我说的那样,逸尘是我们家的小福星,已经有些自闭的大哥却对逸尘很好奇,我有时会看到他坐在逸尘的床前,一坐就是一天,也不说话也不闹,就那么愣愣的看着她。逸尘再大一点的时候,我们就发现她有一些问题了,她出生的时候不足月,所以胆子特别小,说话也比其他孩子都晚,小时候呆呆笨笨的,打个喷嚏都能把自己给喷倒,走路也跌跌撞撞的,要是摔倒了,半天才想起来要哭。你要是问她什么话,就只会傻傻的看着你,因为她根本就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可能是因为小时候和我大哥待得时间长了,她特别黏我大哥,我大哥白天要上学,她就自己一个人玩儿,晚上放学回来,就会看到她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等我大哥回来,有好几次来的早了,就直接坐在小板凳上睡着了。我那时总喜欢逗她,问她为什么不黏我,就黏大哥。她那时候还小,却和现在一样死心眼,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先把自己急得团团转,还是我大哥看到了,把她抱走才算了事。后来又一次我问她,她还是那副呆呆笨笨的样子,挠了挠头,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我,忽然一字一顿的说:‘二哥,开心。大哥,不开心。’她那时连话都说不利索,但就这一句话却让我记到现在。逸尘是我见过这世上心思最单纯最干净的人,谁若是对她好一分,她会还你十分。” “我大哥也是真的疼她,她懂事晚又黏人,我大哥那时晚上做作业的时候,就把她放在自己怀里,逸尘那时还小,跟个团子似的窝在我大哥怀里,不哭也不闹。逸尘上学之后,早几年还好,再后来她的家长会基本都是我大哥去给开的,谁都知道陆逸尘有一个大她八岁,疼她入骨的哥哥。我大哥当年为了这丫头,愣是放弃了自己心神向往的高校,选择了本市的大学,就为了方便照顾她,还是逸尘那丫头知道了,偷偷跑去学校求老师给帮忙改了回来。逸尘当年和苏文浩在一起,也是第一时间告诉了我大哥,说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人,想要带给我大哥看看,在她看来,只要过了我大哥那一关,家里这关也就算过了。我大哥当时已经参加工作,正是事业起步阶段,不大不小也是一个官儿了,可是他当时愣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天都没出来,第二天才给逸尘打电话答应下来。可是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最终未能成行。” 陆逸凡断断续续的说着,完全没有头绪,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秦慕寒也不觉得烦,不管他怎么说,都认真的听着。 “逸尘那丫头说好听是心思单纯,说难听了就是没心没肺,我父亲怕我大哥的事情重演,甚至想过要把逸尘送走,后来还是没舍得。他告诉逸尘,不让她在外面乱说话,谁要问她父母做什么的,也不要随便乱说。呵…那个臭丫头又怎么懂这些,老师问她爸爸是做什么的,她说爸爸是动物园的饲养员,因为她喜欢动物,而我父母都太忙,答应过很多次要带她去,却都没有兑现过。她上中学的时候被人关在电梯里,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还对我们笑呢,可是,从那之后,她就不敢再坐电梯了,直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那件事是人为的,还是一个意外……” “慕寒,我今天和你说这么多,就是想要告诉你,陆家亏欠我大哥的,这一辈子都还不完,是逸尘拯救了我大哥,也拯救了整个陆家,可是,这些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逸尘是我们陆家的宝贝,她绝对不能出事,我大哥的事,一次就够了,不能在逸尘身上重演,否则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一直静静倾听不曾插言的秦慕寒这时终于开口说话了,只是简单的三个字,却代表了他坚定的立场。 “我明白。”因为,她也是我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