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娘的琴声和琵琶声,与后世虞渔听过的琴声和琵琶声皆不一样。
她的琴声弹得古朴敦厚,她的琵琶声却能铿锵独绝。
至于红娘的唱起曲来,也当真让虞渔知道,什么叫“间关莺语花底滑”,她柔媚的声音出来的时候,虞渔的身上能起一阵鸡皮疙瘩,那是心神酥软的表现。
另外,在平日里,虞渔每天都会喝红娘给她抓的药。
红娘说,这药用来调理身体,继而能洁白皮肤,养成好气色,也能使头发焕发光泽。
药很苦,虞渔从开始难以下咽,到了后来却会主动给自己熬药,一日三次,每次饭后喝药。
此外,红娘也还会把虞渔带在身边,身体力行教虞渔什么叫人情世故。
在虞渔眼里,红娘就像是一本永远也翻不尽的书,每次虞渔总能从她身上学到新的东西。
而每当想起,红娘是一个人慢慢摸索,成长成如此的地步时,虞渔便会打心里感到钦佩。
她没想到,她会在这个世界,如同重活一世一样,经历如此多的东西。
而她在这个世界里跟着红娘所学到的东西,是她在现实里靠着一张漂亮的脸永远也无法学到的。
三年的时间过得很快。
虞渔从十四岁长到了十七岁。
易春楼去了旧人,来了新人,恩客一波换了一波,热闹如旧。
这三年,日日的药浴、跳舞、喝药,让她如同抽条一般长高了,营养跟上来之后,虞渔身材发育得很好,又因为跳舞,她的肩膀线条几乎完美,腰的线条也漂亮,而由于有刻意练习肌肉,将自己训练得更像男子,虞渔的肩膀比一般女子更宽一些,如此一来,便显得腰肢更纤细。
若是穿上男子的衣物,她看起来就像是纤细瘦弱的少年郎。
这天晚上,虞渔进了红娘的房间。
她已经习惯了红娘房间里的脂粉味道。
红色的轻帐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虞渔走到帐边,垂眸而立。
“姐姐。”她唤。
红娘柔弱无骨的手拉开红帐。
虞渔扶着红娘到桌子边上坐下来。
红娘老了很多,她身体变得不太好,可红娘不愿意和虞渔说太多关于她身体的情况,虞渔便也不问。
“有把握么?”
只是她的眼睛还是很亮。
她已经把易春楼盘了下来,半年的时间,日日教导虞渔,没有再接过客。
可她的急剧衰败,就如同草木临秋。
“秋闱来了。”
她望着虞渔,声音有些缥缈。
虞渔:“有。”
仅仅只是一个字,便让红娘笑了起来。
“好。”
她们的离别是悄无声息的。
平日里虞渔在易春楼里,总是最不起眼的打扮。
而这天半夜,虞渔换上了男子的装束,洗干净了脸,船上了合脚的靴子,被红娘的人送离了易春楼。
这秋天的寒风让虞渔记挂起红娘红帐里单薄的身影,她在马车里,终于落下了眼泪。
一开始她只是为了体验不同的人生而接受了红娘的委托,可这三年来点点滴滴的相处,她却真的把红娘当做了亲人一般。如今她是真的想为了红娘把谢如君拉下马,而不仅仅是为了某种陌生的体验。
她报名的时候,用的名字,叫陈鱼。
秋闱在江南举行。
八月开考,十月出了成绩。
虞渔的名字排在最前面。
次年二月,虞渔坐上了去上京的马车。
参加了会试。
三月出了成绩,虞渔的名字依旧排在最前面。
四月,殿试。
虞渔见到了高高坐在金殿里的皇帝。
皇帝从她的身边路过,多看了她一眼。
七日后,殿试的成绩公布,放榜的时候,虞渔再次看到自己的名字排在最前面。
城墙下面,全是看榜的百姓和参考之人,场面之热闹和壮观,三年独此一次。
陈鱼的名字,一朝传遍了整个汉国。
新进状元郎,名为陈鱼,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
那日游街,虞渔坐在高高的大马上,穿着一身红衣,带着高高的帽子,从上京城的街头街头走到街尾。
身后的探花和榜眼皆是年轻而仪表堂堂之人,虞渔与他们相比显得瘦弱,不及他们强壮。
可是前来看热闹的人眼睛却紧紧黏在她的身上,无法抽离。
就连后头的探花和榜眼,也盯着虞渔的背影出神。
因为瘦弱,那被风吹得鼓起来的官服,看起来缥缈,因此显得风流。
状元郎生了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如墨如星点,如水墨画里游鱼的形状。
“陈鱼大人!”
人群中忽然一个小姑娘朝着虞渔大喊。
虞渔朝她看去,不留神间,一朵被绢布包好的杜鹃花被小女孩抛到了她手里。
粉紫色的花被那清瘦的手捻着,状元郎低头看了一眼花,便朝那朝她抛花的小姑娘看去,展露了一个笑容。望见这个笑容的百姓都呆在了原地。阁楼上几道目光锁定在虞渔身上。百姓因为这个小小的插曲而热闹起来,状元郎平淡的五官因为这一笑而勾人夺魄。
“状元郎好俊俏!”
“陈鱼陈鱼,果然没起错名字,当真沉鱼落雁啊。”
“若是我家姑娘能嫁给状元郎这般人物,那该是八辈子积的福气啊。”
整条街的姑娘,都将手帕往状元郎身上扔。
后头的两人被冷落得有些凄凉。
可后面的两人也在注视状元郎。
状元郎被圣上钦点,成了翰林院修撰,官至正六品。
见到谢如君那日,是在宰相为进士们举办的纳新宴会上。
虞渔朝谢如君作揖行礼,露出了一个清淡的笑容。
她和谢如君对视时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的光,无端令谢如君想起一个人。
谢如君因此恍惚了一下。
“你叫陈鱼?姓陈啊,我一位故人也姓陈。”
听到故人两个字的时候,虞渔眼神深处划过一丝讥笑。
“是么?那可真是很巧,能和谢大人的故人同姓,是我的荣幸。”
“倒也没有,姓陈的人多了去了。”谢如君朝她露出了一个不咸不淡的笑容,远去了。
谢如君如今年近四十,却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
她面白而身直,身上又因为浸润官场多了一股威严的气质,若再年轻十岁,虞渔确能想象出他如同她一样出街、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时候,那街上的女子该是用怎样的眼神看着他,朝她抛去多少手绢和羞怯的笑容。
难怪红娘对他念念不忘。
落座之后,虞渔的右手边坐着的是榜眼周成瑞。
自落座起,周成瑞便一直盯着虞渔看。
“成瑞兄看陈某脸上有东西么?”
“没有。”
“那你是有话和我说?”
“也没有。”
场面尴尬了一会儿,周成瑞忽然凑近虞渔说:“陈兄可知,丞相大人有一女,我听传闻,他想为千金寻一良婿。”
“是么?”
周成瑞点点头:“且我还听到风声,丞相大人对你印象很好。”
“若陈兄能得丞相大人青睐,那日后必然仕途不可限量。”他朝虞渔露出了一个笑容,在身侧做了个抱拳作揖的动作。“陈兄说呢?”
“成瑞兄想我说什么?”
虞渔似笑非笑。
周成瑞因为这个笑容恍惚了一下,但继而凑近虞渔耳边道:“好风凭借力,榜下捉婿的事儿,你看谢大人。”
他指的是谢如君。
“不到四十啊,如今是吏部尚书……那可是……你想若是你,能攀上丞相这颗大树……”
周成瑞越说越歪。
“这种好事若是降临在我身上,那还真是承成瑞兄吉言了。”
周成瑞说:“是好事,你该享福的,那日游街,满街的姑娘都盯着你看,我与……”
“可成瑞兄有所不知……”虞渔打断了他的话。
“嗯?”
凑得近了,再听虞渔说话,周成瑞只觉得虞渔的声音颇有些雌雄莫辩。
“这事我和你说,你不要传给别人听。”
周成瑞点了点头,虞渔便一本正经地看着他道:“成瑞兄,我不喜欢女人。”
温温和和的话传进周成瑞的耳朵里,却让周成瑞的酒撒了半杯。
望进虞渔那双如点墨般的眼睛里,周成瑞顿时哑了声音,他“你、你”了半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跟你说玩笑话呢?”
“成瑞兄真的相信了。”
似乎是被他这副呆愣的模样给逗乐了,状元郎展露了点笑意。
周成瑞却看得再次呆了,也不知为何,周成瑞只觉得这陈鱼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一股让人忍不住只盯着他一个人的气质。
“只是我身家清贫,配不上上京城的贵女,到了京城,心里只有圣上和国家,谈不了情。”
她垂下眸子,唇角微微上扬。
周成瑞默默望着虞渔,不说话了。
似是害怕和她说话了。
可只有周成瑞知道,自虞渔说:“成瑞兄,我不喜欢女人”起,周成瑞的心便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尽管后面,虞渔向他解释了是戏言,可周成瑞却没法控制自己胡思乱想。
他低头喝酒。
冰凉的酒液却使得他的心更加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