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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沈遥凌放纵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十六岁的少女。

乳燕投林一般钻进了大姨怀中,撒娇地蹭蹭。

呜嘤呜嘤地假哭几声:“姨姨我想吃鲍螺滴酥!”

她脾胃弱,母亲从小管着她的零嘴。

“好好好!”

“还有澄沙团子”

“买买买!”

沈遥凌瞄了一眼沈夫人的脸色,作势擦擦眼角,打算见好就收。

小舅发现她手里的包裹,伸手一摸,发现是书,眉毛顿时竖起,五大三粗的壮汉一声怒吼。

“这撮鸟太学!怎的休假了还要看书!”

沈遥凌一阵心虚。

没好意思说里面装的书是《东厢捕快小记。

这边的动静传到了喻家。

喻家自诩书香门第,药学传承,说着话儿也是轻缓端肃的。

沈家一行在门边吵吵闹闹又哭又笑的,将那边说话的声音全盖过去了。

喻大人脸色不虞,只是一直不好说什么。

直到听着余彰大骂太学“撮鸟”,才终于忍不住了。

走出来到大街上,脸冲着沈家这边,眉眼显然是不悦,嘴角却还挂着一丝笑。

似是客套,又似是暗讽。

“孩子们都还在呢,余小爷说话还是要文雅些。”

余彰鼻子里哼了一声,问沈遥凌:“乖囡,你晓得撮鸟什么意思?”

沈遥凌忍着暗笑,眼神无辜地摇摇头。

余彰便扭头跟喻盛平道:“看来喻大人也不够文雅。”

喻盛平脸色霎时灰了一层。

被余彰这浑身铜臭的商贾抢白一句,并不值得喻盛平动怒。

但偏偏这句“不够文雅”,令喻盛平又一次想到,沈世安区区一个户部侍郎,余娆一个商户女,一家子只懂得与钱打交道的人,竟能养出个还算像样的女儿,回回压着他的昕儿一头。

这简直成了喻盛平的心病,每每想起便忍不住作色。

他身为尚书令,身居高位惯了,脾性本也不好。

正要发火,却见那沈家的小娘子抬头盈盈望来。

清秋白露一样雅净的双眸之中,澄澈通透。

喻盛平的思绪不自觉被引开,怒意便被打散了些。

他莫名觉得,这小娘子就算已离开医塾,日后也有大造化。

罢了。

喻盛平冷哼一声,收袖旋身,却听门口家丁又大声传唱。

“宁公子到——”

沈遥凌亦不自觉看去,一辆金红顶的天家宝驾缓缓停住。

宁澹从车辕上轻巧跃下,抬眸的刹那好似冷月出岫,发带招展。

她极少见宁澹乘车。

他总是身负长剑,一袭白衣肆意来去,无拘无缚。

这般束带矜庄地登门造访,几乎从未有过。

礼遇之姿不言自明。

沈遥凌目光幽幽。

宁澹似有所觉,侧脸转来,眼神与沈遥凌在空气中相碰。

瞬时宁澹停住脚步,沈遥凌沉默,两人之间不过隔着三四丈远,身边却围着全然不同的人,仿佛相距银河。

沈遥凌心中喟然地想。

原来上一世她茫然地被关在密室里不知何时才能归家的时候,宁澹就在她家不远处,带着御赐的礼品去探望安抚受惊的喻绮昕。

没想到这辈子,她还能多看清一些从前不知道的事。

两人之间似有些异样的凝滞,旁人也有所察觉。

但人多嘈杂,很快就被打破消散。

宁澹看着她,脚步移动仿佛要朝这边走来,喻盛平大步迎上。

“若渊公子也来了。”喻盛平特意以名相称,以示客气与亲近。

宁澹顿了顿,回头与喻盛平讲话。

沈遥凌侧身走进院中,裙裾曳曳逶迤划过墙角。

很快便瞧不见彼此。

沈余两家的亲眷里就没有闲人,今日却因为听闻太学出事,全聚到了一块儿,候了沈遥凌那么久,就为了等一个安心。

沈遥凌感念叔伯姨母们的厚爱,很是知情识趣地先在每个人跟前卖了会儿乖,给每个人都呼啦了几下额发,直到长辈们都放下心来进了院子喝茶,沈遥凌才蹭去父母面前,偎依在双亲身旁。

轻轻地一靠,那些沉郁的情绪便散了个干净。

又说了会儿话,声调也渐渐明快上扬。

沈夫人看着女儿的笑眼,便知道今日这场惊吓,是真的无碍了。

这时门廊上递消息来,说门外有位公子找三小姐。

沈遥凌朝外瞥了眼。

沈夫人摸摸她的脸颊,柔声道:“去吧。”

既然无碍,也就不用瓷杯瓷碗一样地护在家里。

去外边顽皮摔打,反而更易变得强壮,也能更快忘掉可怕的事。

沈遥凌点点头,沈夭意忽然按了按她的肩膀。

“我陪你去。”

沈遥凌微怔。

旋即明白过来,姐姐是误会了。

方才姐姐定然看见了宁澹。

也看见了他们之间对视的那一眼。

作为唯一知内情的人,姐姐心中不知想了些什么,误以为现在门外找她的就是宁澹,怕她独自去了会心神不定地吃亏,所以提出陪她一道。

沈遥凌摇摇头,笑道:“不必。”

不可能是宁澹。

沈遥凌自个儿去应门,而如她所料,廊下站着的,果然并非宁澹。

而是方才也在喻家那边探望喻绮昕的郑熙。

郑熙一看到她,就扬了扬下颌,目光深深看来。

沈遥凌刚同家人待了好一会儿,心绪平和,难得匀出几分耐心,淡声问他:“有事?”

郑熙皱了皱鼻子,埋怨地睐她:“怎么跟我讲话,语声里总夹枪带棒。”

沈遥凌没答,清涧双眸在他身上一落,仿佛检视他配得上什么样的态度,有些话便不言自明。

沈遥凌道:“你不待在喻家,跑过来干嘛。”

“嘁,那边无聊至极。你怎么不过去?好些同学都在那边。”

郑熙倒也不是真的嫌她语气不佳,回答完这一句,很快又直勾勾地盯着她。

“沈遥凌,你是不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他听见今早沈遥凌为了维护那个破堪舆馆与李典学当面呛声,便越发觉得,沈遥凌是认真的。

心中滋味有些难以言喻。

沈遥凌不在,医塾里都沉寂了许多。

不,应该说,再也没有什么鲜活的动静了。

时常觉得空落落的。

但,沈遥凌这般决绝,倒也并非全然是坏事。

郑熙盯着她的神色,假装漫不经心地接着开口:“那宁澹呢?你也不在乎他了?”

沈遥凌不意外他又提起宁澹。

她知道郑熙找她绝没有好事,无非就是想看她的笑话。

她回想起以往,淡淡地笑了一声,第一次亲口说谎,否认自己的心意。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乎他?”

郑熙垂着眼帘闷声道:“你整日追着他跑,在医塾里看谁也看不上眼,对谁也比不上对他上心。”

沈遥凌哼笑:“那是因为你们太过蠢笨,我懒得跟你们说话。”

郑熙脸色急了下,瞪她一眼,说:“你!谁都看得出来的事,你别装没有。”

沈遥凌笑意收了收:“我没装。”

郑熙目光有些发痴。

她性子执拗,长得却是乖极了,带一点点笑便梨涡浅浅,衬着那双清冷的眼,像秋雾里掺进一缕甜糯的香。

郑熙心中轰隆作响,心腔里忽地钻出一个念头。

难道,沈遥凌是真的不喜欢宁澹了。

他定定地把人看了好一会儿,轻声试探:“你对他是殷殷厚意,他对你……也不能说是全然冷漠,但你知道的,永远也比不上喻绮昕。”

沈遥凌听着他的话,心想,是,她是知道。

毕竟现在,宁澹人就在喻绮昕的身边。

他有一百一千个理由呵护喻家大小姐。

他们确实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对。

沈遥凌静了会儿,便没再有别的反应。

眼眸似笑非笑地侧来,眸中寒光点点。

“郑熙,小心你的嘴。”

“我从未说过我对谁有什么情什么意。”

“再胡说八道,等着挨揍。”

她只是对自己撒谎,对别人却没有。

她确实从未当着旁人提及过自己的情愫。

她追逐宁澹那么久,却确实从未真正剖白过心意。

在印南山上时,她说了最露情露怯的一句“我担心你”。

却被满山的风雪挡了回来。

后来花灯节那日,本也打算着,要如何在满河面烛光里朝宁澹倾诉心迹。

可他也没来。

再往后,就没了机会。

她也是想明白了。

既已重生,何必受过往负累?

她倾慕纠缠宁澹,早已是上辈子的事,闹出来的风风雨雨,与如今的她有何干系,又何必让这一世的她来承担。

既不打算走上辈子的老路,直接否认,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就是了。

旁人是爱嚼口舌,可她也是长了嘴的,难道怕说不过谁?

本就是缥缈如烟的事,只消她一句否认,便很容易就轻飘飘地散了。

想到这里,沈遥凌不得不庆幸。

庆幸上一世宁澹冷漠如斯,又加之种种阴差阳错,将曾经冲动的她遏止住。

恋慕又无凭证,这些风言雾语,只要她未亲口承认过,就会渐渐消散。

正如灰烬堆里的火星子,虽然曾经存在,但看不见摸不着,再往上踩一脚,连温热劲都没了,有跟没有又有什么两样。

本就是无可对账之事。

郑熙听着这话一怔,脸上的笑容控制不住地扬起再扬起。

沈遥凌怎么突然之间……不对,总算是学聪明了!

本来嘛,女子痴缠男子,这又不是什么好听的事,若是旁人被传出这样的谣言,定然要奋力洗清自己,再也不同那谣言中的男子来往,恨不得断开个天堑才好。

偏沈遥凌先前死心眼。

旁人怎么说她激她,她一个字也不反驳。

现在终于开窍了!

想到往后沈遥凌的名声和心都干干净净,再无瓜葛,郑熙乐得简直要蹦起来。

勉强压抑住,郑熙瞅着她,别有深意地提醒。

“那你可得抓紧了。”

“花箔期开春便至,你看你这些年光顾着玩闹,也没干点正事。”

“你得多看看,寻个如意郎君,知不知道?”

“……郑熙,你真爱管闲是闲非。”

沈遥凌简直不理解。

郑熙找她来说了这么半天话,最后居然是为了劝她早些着急姻缘之事。

她大姑小舅都不会管这个。

沈遥凌耐心告罄,熟练地翻了郑熙一个白眼。

打了个哈欠,挥挥手示意人赶紧走,转头不再搭理。

不过郑熙今日确实提醒了她。

花箔期快到了。

沈遥凌绕过前厅,没被家人瞧见,悄悄去了卧房。

手心扶着床帐想了好一会儿,试探着伸向床头。

在某块木板上按了一下,果然它弹跳开,露出里边的洞眼儿。

沈遥凌静了静。

才往里摸了摸,拿出一封花笺,是婚帖常用的内页式样。

与她印象中不同。

这花笺如今还新得很。

墨痕清晰,是在某个赶走所有旁人的夜晚,悄悄地将灯烛挪到床头,躲在帐子里一笔一划地写下。

然后悄悄地藏进少女的秘匣中,隐秘地等待花箔期到来。

沈遥凌指腹轻轻在边缘抚过,几乎还能触摸得到上辈子自己捧着它的珍惜。

花笺侧边用浅淡墨迹绘着多情山樱,她曾经嫌不够,又自己添了水仙、小雏菊和山芙蓉,她要她的情意烂漫盛开,在花箔期套上俗丽的赤如绛玉的外壳,以求取婚姻的姿态送去宁府。

顶上写着宁澹的名字。

底部落着她的款。

这封违世异俗的、邻女窥墙的婚帖,后来在宁府放了三年,等了三年。

三年后,他们大婚。

换了她去宁府,放了近二十年。

上一世分明没觉得多么含辛。

再想起来,为何舌根泛苦。

果然少女但凡尝过了婚姻,便不再盼着婚姻。

沈遥凌怔了许久,笑笑捻着花笺走去了桌前。

重生以来,她每每见到宁澹时,总不得不想到前世那些事,因而往往想着躲避他,或要用力思索,该如何应对他,该与他说什么话才合宜。

却忘了,这其实也是另一种在意。

她在当下的这个时刻,其实可以不用那么瞻前顾后,不必承担那么多的责任。

先前犯过的错,就当做写坏了的一页练字纸,翻过就是。

她与宁澹上一世的命簿已经写满了。

但这一世翻过错页之后,便是新页。

一片空白的纸张上,想写什么都可以。

那她要写。

沈遥凌与宁澹,相识于医塾。

曾有一面之旧,淡水之交。

后判然两途,捐弃前缘,渐成陌路。

沈遥凌一边低低念着,一边在花笺的背面落笔。

字成,拿起来捏在指间吹了吹,看着那墨迹。

那些牵丝扳藤的纠葛不再发生。

她不痴缠,也不故作回避,就当一个寻寻常常的故交。

二十年后宁澹怎么可能还会记得她。

就只是这般平淡的、安静的、很快就会被忘记的故事。

背面被写了字的花笺自然已经作废。

沈遥凌痴痴看了一会儿,直到纸背干透。

往后仰着靠在椅背上,花笺举在眼前。

北牖半开,薄白日光透在花笺上,依然刺目。

沈遥凌抚了一遍,又抚了一遍。

指尖再落下时,分别捻在花笺一角,嘶啦撕开。

对半再对半。

撕成难以辨认的碎片,团在掌心,本要寻个火折子点燃烧了,沈遥凌又顿了顿。

时隔这么些年,这张纸上原本的每一个字都仍然记忆犹新,她甚至还能记得起每一次落笔、每一次吹干的小心。

如今的她要烧了很轻易。

但当初那个费尽心思偷写花笺的姑娘多可怜呢,仿佛她不该存在过。

沈遥凌犹豫片刻,从妆奁里摸出个锦心绣口的香囊,将碎纸片放了进去,扯紧丝绳,牢牢挂在腰际。

也算是个好意象——尘埃落定。

指尖按上去,轻轻地拨弄。

那无香的香囊,便如无铃的铃铛一般晃荡几下。

作者有话说:

九千字!公主请审阅!

能在这里看到大家十分感谢!啵啵啵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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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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