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神谕◎
烟火坠落的过程有一瞬的寂静, 等到硝烟散尽前才能听到噼啪的炸响。
沈遥凌定了一瞬,放开他退了一步。
宁澹不自觉地往前追过来,眼底有勃勃的力量, 似乎这场捕猎尚未使他满足。
沈遥凌举手认输。
“我不应该留在这儿, 不过我是打算回去的, 只是因为我家的马车还没来所以才没走。”
她主动承认错误, 说得半真半假。
“我知道。”
他看到了之前离开的那辆马车, 里面没有沈遥凌。
但他也知道沈遥凌不肯离开并不是因为没有马车可乘, 她的谎言和叛逆他早有预料。
宁澹俯视她,深黑的眼珠看起来很高傲。
我送你。
我送你。
负在身后的双手攥紧,紧闭的唇齿在脑海中排演这三个字。
沈遥凌假装不经意地问:“禁军为什么抓王杰?”
她的打探在宁澹看来显而易见。
还好她不是一个专业的探子, 因为没有哪个将领会选择任用一个表情很刻意地不关心、眼睛却很诚实地好奇的人。
沈遥凌不算会看人眼色, 她瞟了好几回沉默着的宁澹,才说:“哦, 我随便问问,不说也没关系。”
“王杰没有犯事,确实是被无辜牵连。”宁澹很快速地道,“检校官在赴京的官员身上发现盖了印的空白账册,禁军得知消息后围住了整个驿站。王杰只是办事路过,方才已经查清,所以已经放他离开。”
沈遥凌呆住了,后背唰的一凉。
盖了印的空白账册?
账册在府衙之间运用得很频繁。
以沈遥凌最熟悉的户部而言,每年秋季地方官到户部来上税, 就要带着账册,账册上记载清楚白银多少、粮食多少、其余布匹等各多少的明细, 层层审核层层把关, 每一级衙门审核后盖章, 既是认可,也是对账册上的文字负责,户部再派人对着账册去核对上税的内容,逐一校验后无误才能放行。
府衙和县衙之间还可能存在赊予关系,比如府衙依据诏令向县衙征收款项,比如遇灾时府衙将自己的开支下拨给县衙救急。
总而言之,账册与金银、粮食如影随形,有一笔账就必须有相应的东西,反过来,盖了印的账册就相当于有了官府的确认,上面写的一字一句都必须兑现。
可却出现了空白的加印账册,也就意味着无需审核,可以任由最终拿到账册的人填写数额。
往小了说,若是地方上带来一千石粮食,府衙里收账的人只在空白的账册上填下五百,这剩下的五百石就进了自个儿的粮仓。
往大了说,地方官员带着空白盖印的账册前来拜谒京中部员,不就是相当于将县衙的家底双手奉上——只要有一支笔,便能任由他要讨好的对象予取予求。
这种胆大包天的行为绝不会是个人为之,只能是上下串通,彼此默认,甚至在查出此事之前,已经上行下效许久了。
怪不得出动了禁军,在陛下眼皮底下占官为私,这的的确确是触怒龙颜的大事。
沈遥凌定了会儿,收了收背上的冷汗,才接着问:“那地方官是从何处来?”
“泉州。”宁澹声音很低。
沈遥凌并不意外。
上一世也是泉州、燕州最先背离朝廷生出异心,但她从未接触过如此详细的细节。
她点点头,愣神好一会儿。
宁澹也没有催促,他的眉眼很深刻,看着沈遥凌的目光被将近昏昧的天色晕洗去了几分凌厉,显得很温和。
沈遥凌自己静静地想了许久,才倏地回神。
她抬头看宁澹,承诺道:“你放心,这些事我绝不会向旁人泄露半个音。”
宁澹仍是看着她,不知信是没信。
说完沈遥凌也觉得自己傻。宁澹能对她说的话,自然也不会是怕她往外说的机密,难不成她以为,那种紧要东西是她随便问问就能问出来的。
就算如此,沈遥凌还是想表示自己的诚信。
她正搜肠刮肚地想要许个什么誓言才能让宁澹安心,宁澹又慢慢地说了个“嗯”字。
宁澹说:“我送你。”
“什么?”沈遥凌反应不过来。
宁澹手指抵着手心,又说了遍:“上马,我送你回去。”
沈遥凌这才听明白了。
这倒是不需要的。沈遥凌拒绝道:“不必了,车夫很快就会来。”
宁澹纤长的睫毛压下来,眸光在其后一个忽闪,瞧不分明了。
沈遥凌慢慢梳理着今日的经过。
“王杰的事多谢你。他应当也不知道真相吧?想必,禁军行事之前应当找了别的理由。”
宁澹沉默,高大的肩膀像石刻似的撑在愈来愈暗的天幕下,那股柔和消失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不知道。”
沈遥凌也没在意他语气的冷淡,心中暗忖,幸好方才王杰跑出来时没有瞧见她,也就不需要再跟王杰解释什么,只当王杰获救与她无关就是了,否则怕是多说多错。
前后都想妥帖了,沈遥凌放心地点点头:“好的。总之,今天不该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的。”
她再度强调,并且为了使人取信,眼睛睁得比平时要大。
不过宁澹没看她,也没有回答,可能是不太想理她。
高台侧面驶来一辆马车,停在了沈遥凌之前下车的位置,马儿嘶鸣一声。
沈遥凌便和宁澹说,“我现在要回去了。”
宁澹恰好在这时转过目光来,和她对视了一瞬。
沈遥凌觉得宁澹还是在责怪她的违约,因为宁澹冷冰冰的脸上又露出了些微的,不太高兴的神情。
她识相地闭上嘴,转身走向马车。
沈遥凌回去之后没怎么睡好。
梦里翻来覆去总是那几本账簿,虽然她未曾亲眼得见,梦中却真切得好像就在她面前,她看着那几本账簿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变得漆黑一片,原来成了舆图上被烛火烧出来的一个黑洞。
火舌伸得越来越远,燎遍了整卷舆图,烧成灰烬,火光又攀上她的床帐……
沈遥凌惊醒了,后来再没睡着,白天也无精打采。
院外突然冒出一个脑袋。
安桉趴在院门边往里看,接着她上面又嗖嗖地伸出另外几个脑袋。
“……”沈遥凌站起来招呼他们,“快过来坐。”
安桉蹦着进来,李萼小心提着裙摆,李达身后跟着王杰,都是一脸喜色。
毕竟比捡到钱更开心的事只有劫后逢生。
沈遥凌装作懵懂,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王杰!你没事啦?”
王杰一个劲地点头,面上的神情还是心有余悸。
“还好昨天碰上了宁公子。”
“说真的,我还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架势。嗬,我从前还道宁公子吓人,昨天才知道,谁比得上禁军吓人啊!”
安桉叫道:“你不知道昨天我们有多担心你!遥遥还想去求禁军放了你呢。”
沈遥凌哭笑不得:“我没有。我只是想问问情况而已,后来、后来问不到,我也就走了。”
几人对她说的话丝毫没有怀疑,叽叽喳喳、又比又划地讨论了一番昨日的可怕景象,沈遥凌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才问:“你昨天为什么会去那里?”
“唉,说来话长。”王杰叹了口气,方才还精神百倍,这会儿又蔫蔫儿地坐下了,“我替兄长去接个东西,结果莫名其妙听见一阵大喊声,正想跑出去看热闹,结果就被扣下了。”
“我就知道你那兄长不是东西!”李达愤愤不平,仍然对昨日王将军的态度耿耿于怀,“果然就是他坑的你。”
“并不是谁坑的我。”王杰无力道,“不能怪兄长,我只是倒霉而已。其实,是我自己想去的。”
李达不解。好不容易冬休,偷着玩都来不及,怎么会想着去帮人跑腿干杂活?
王杰讪讪地挠了挠太阳穴。
低声道,“你们都知道的,我,我只是王家的庶子。”
李萼犹豫一会儿,轻轻地点点头,其他人都没说话。
王杰涩然道:“我们家如今都是哥哥当家,风头都是哥哥挣来的,离了哥哥,我其实什么也不是。”
李达似是想说什么,王杰却没看他,接着道。
“父亲已经不在了,主母体弱不问俗事,哥哥从前常年在外带兵,家中只有我与几个姊妹,感受并不真切,我一直当自己是王家的小少爷,从不觉得身为庶子是什么丢人的事。”
“直到前些年兄长回来了,我家门庭前走动的人突然多了起来,什么族人、师友……热闹得不得了。我那时才知道,原来王家从前的清静,并不是因为父亲逝世、家中只有妇孺幼小,不便打扰。而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把我和其他姊妹放在眼里。”
“父亲在时,他们只认父亲。父亲不在,他们只认兄长。而我们,只是王家的累赘,等到分家之后,自会甩出去罢了。”
都是意气扬扬的少年骄友,何时见过对方这般消沉?
李达忍不住心酸,想打断这番自轻自贬的言论,王杰却苦笑看他一眼。
“就连能够认识你们,也是沾了哥哥的光。”
“若不是我与王大将军还有兄弟之名,我也不能进太学。虽然最后只是被分到了堪舆馆……但能与你们同窗,已经值得我偷偷庆幸。”
“但是,从堪舆馆结业之后呢?”
王杰神情迷茫,哀愁笼着一身。
“届时我也已经弱冠,又身无学业,理应自谋前程,再不能赖在兄长名下。若是没了哥哥的庇护,我,我只怕沦落得稻草也不如。”
李达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几下,声音嘹亮。
“你在说什么胡话?自立门户就是了,怕谁不成!”
王杰却没应话,默然半晌。
才犹豫地道:“原本,我也不想说这些,怕你们嫌我市侩,更徒惹你们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