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她要怎么割舍◎
宁澹想不明白, 另一个“宁澹”凭何能够如此幸运。
彻底厘清脑海中的思绪之后,宁澹终于明白过来,之前时时浮现于他脑海中的“幻象”不是预言, 而是另一个“宁澹”所亲身经历过的回忆。
虽然他不知道为何会突然出现自己的另一段记忆, 也一时之间无法判定哪边的世界才是真实。
但是对他而言, 另一段记忆中的宁澹就像是另一个人, 侵入了他的领域。
残忍地告诉他, 他曾充满希冀的未来, 只是“别人”过去的一段虚影。
他想要的一切,他未能拥有的一切,全都被“另一个人”占据着。
凭什么?
凭什么那个宁澹能够得到沈遥凌羞涩的笑容和精心准备的花笺, 而他只能得到一些碎片。
凭什么那个人可以和沈遥凌一直长相厮守, 一起到三十岁、四十岁,而他十八岁刚识情爱就被沈遥凌抛下。
他想不通那个人比他好在哪里。
而与此同时, 另一种更复杂的酸涩和恼恨也从心腔深处升起来。
“另一个人”也在指责他。
记忆苏醒之后,宁澹才猛然地发现。
他原本好好守了几十年的妻子,舒舒服服地过着日子。
转眼间竟成了镜花水月,无影无踪了。
晴天霹雳,谁受得了?
回想起那些被冷待、被当面拒绝的经历,还有宁愿与旁人说笑也不愿看他一眼的沈遥凌,宁澹头皮发麻。
这样的场面,没见过,以前从来没见过。
宁澹仿佛一个刚回到家的人, 发现家里已经被拆得稀碎,只留下一堆烂摊子。
心中自然怨怪, 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此处守家的这个十八岁的自己, 怎么什么也没守住, 简直无用。
烂摊子?
宁澹嘲讽而嫉恨地在心中大声质问。
那你又做了什么?凭你在会仙节让沈遥凌在凄风苦雨中等了大半夜?凭你在匪人面前先护住了喻家女,对沈遥凌一个字的解释也没有?
你都能跟沈遥凌成亲,我凭什么不能!
越是深想越是焦躁,恨得想把谁砍个干净,却又不知该对谁动手。
他不知道那个沈遥凌是怎么度过这一切的,她执迷不悟时,又受了多少委屈。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她花笺上写了一句以期白首,写了一句相信,她便从没想过回头。
宁澹想到回忆中那个遥远的沈遥凌。
想着她经受的那些辛苦。
浑身的血好似僵成了一块块的,又随即崩塌四分五裂。
其实他也并非完全没有感觉的。
他知道了沈遥凌曾经吃的那些苦头后,即便是已经与她成婚了,也一直在担心恐惧着。
若每个人心中有一道标尺,沈遥凌因他难受一次,对他的喜爱便退减一格。
他总担心,沈遥凌究竟给他减了多少格了?
他不敢问,沈遥凌也从没说过。
时间一久,混在夫妻之间一些寻常摩擦里,没人去追究,似乎也就这么混过去了。
宁澹心中涩然。
胸中的另一个自己更恨不得手撕了他,嫉妒得张牙舞爪,仿佛恨他得了天大的好事,却不知珍惜。
那你又珍惜了么?
宁澹被逼急了,在心中反问。
你以为你又做了什么好事。
胸口如生了利爪,将跳动的心脏紧紧捏住缩成一团。
……是。
这个世界里的沈遥凌的确是没吃那么多苦头。
但他也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被沈遥凌扔下了,所以没有再让她伤心的机会。
这样想来。
沈遥凌的抛弃事实上早有预兆。
她在印南山上逞强的笑容,写给他的故作凶蛮的信里透着的惧怕与慌张。
他统统没有发现。
宁澹想。
这一世的他,和那一世的他,又有什么区别。
他只是,没有那一世那么好的运气罢了。
那个宁澹一直被沈遥凌宠爱着,即便犯了错也没人惩罚,甚至没人追究。
而他现在没能被分到这个特权。
所以,他也没什么可怨怪的。
他现在只是承受着他本该承受的一切而已。
可若仅是如此倒也罢了。
偏偏他现在又已经知晓了,全心全意包容着他的沈遥凌是什么模样。
分明就在他脑海中,却触碰不到。如同美梦的幻影。
他嫉恨另一个宁澹,至少对方曾实实在在地拥有过。
而身体中的另一部分灵魂也同样焦虑难言。
觉醒之后,突然发现妻子跟自己再也没了一丝一毫的关系。
世上最难熬之事也不过如此。
宁澹一时间接受到了太多的讯息,心中翻江倒海。
一个人默然在混沌的脑海中吵出了两个人的架势。
吵到最后,“两”败俱伤。
天色渐亮,四周的宅院已陆陆续续有了动静。
早起的仆从们出来打水、烧柴,到处忙碌。
再在这里待下去恐怕要被察觉。
宁澹轻巧从高墙上跃下,转瞬身影消失。
沈遥凌关上窗之后回到内间,又窝回床上。
想到宁澹此刻或许就在隔壁私会喻绮昕。
即便没有主动去察觉,也还是感到了些许膈应。
这种膈应就好像,自己惯用的一把扇子被别人握在了手中,自己住惯了的屋舍忽然住进了旁人。
重生以来,她虽然坚决地逃离上辈子的命运,可对于前世今生需要面对的一些关系变化,她还未曾认真梳理过。
尽管她已经想好了如何放下宁澹。
但却还没想过,自己新的一世,会面对什么样的婚姻。
也没想过,宁澹若当真和旁人结成连理,会是什么情形。
毕竟二十年的习惯深入骨髓。
重生又来得突兀,叫她一下子去想明白这些从前来说是虚无缥缈的事,也实在不太实际。
但从现在开始,这些不再是天方夜谭。
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实实在在地在她眼前发生。
她察觉到自己一时不适应,这其实也并不能责怪自己。
人之常情罢了。
她的命运会改变,别人的自然也会。
所以,她的膈应是完全没必要的。
她虽然仍是上一世的自己,但宁澹却不是。
一个人的身份是由他的经历和记忆组成的,这一世的宁澹没有与她拜过天地,也没有和她海誓山盟。
他没有那些和她相依相守的回忆,他并不是她的夫君。
直到这个时候,沈遥凌才清醒地意识到。
其实从重生那日开始,她就把她喜欢了很多年的那个宁澹留在了一个再也接触不到的地方。
而从那以后,她再看见的任何与他有关的任何人、任何事,也不过只是来自于旧日回忆的一段折影。
其实她再也见不到真正的他了。
想清楚这件事的时候,沈遥凌忽然感到一阵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恐惧和惶惑。
这个世上,只有她不是属于此地之人。
她终于理解了,她为何会时常感到一种难言的孤独。
又为何会不自觉地想在那种时刻,和宁澹待在一块儿。
她确实是在酒席上说了那句醉话。
也确实是她心底对自己的人生有着诸多遗憾。
但她并没想过一句醉话真的能成真。
在毫无准备之下,她被放到了过去,至亲、旧友,全都是回忆里的模样,好似昆虫被困在琥珀里。
即便她还是她,但她的时间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宁澹是她对这段过去最鲜活的回忆,也是在她之后的生命中贯穿始终的人。
宁澹也彻底属于旁人的瞬间,也就意味着她的前世也彻底不再有了任何价值。
沈遥凌用力闭上眼,拉起被子挡住头顶。
总要有这么一天的。
她不能太贪心。
沈遥凌闷在锦被之下的黑暗中,在日光渐亮的清晨不自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