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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局(续月见草慕情)

“下一个,是藤本。”  只用一眼就能看出局势的神明,降临在面前。  还没来得及接话,神宫寺会长就卷起读卖新闻的报纸往岛田手臂敲了一下。  “刚从九死一生的棋匠战下来,又瞄上了别的强敌么?留在东京关注赛事进展的我可是担心你倒在棋盘边紧张到也快得上胃炎了!?要我为你们这些将棋八嘎担心到什么时候才行?!”  另一位让会长操心了不知多少年的将棋八嘎宗谷继续安静地凝望遗留下来的棋局,棋匠头衔功亏一篑又被两位不速之客逼得胃炎更加严重的岛田勉强反驳道:“会长明明更担心柳原先生…”  因为柳原说,只要阿德出现,自己就会紧张得输棋,所以神宫寺直到最后一天才奔赴棋匠战会场。于是,柳原在终盘险胜岛田,保住了永世棋匠的头衔。  “我也很关心你啊,知道你不仅因为棋匠战掉了不少头发,还被前来应援的爷爷们吐槽今年也没交到女友,特意拉上宗谷来安慰你~”  这种关心,真得不说出来比较好。还好,从不担心头发和脱单问题的宗谷只是专心致志翻动棋盘边快垒成纸山的棋谱。  如果不是被叫来东京出席公开道歉会,宗谷应该不会轻易上京。而且还被神经大条的神宫寺会长临时拉来位于下町的自己家......  (就算让宗谷熟悉上野车站的地形也没必要跑到千驮木这么远吧!)  对局之外不知道能和宗谷交流些什么,更和“将棋之外,特長就是滔滔不绝”的神宫寺话不投机,岛田不由扶住了额头。拼命摇动报纸卷成的纸扇子,直说得口干舌燥的神宫寺低头看了看表,开启了新话题:  “桐山,还不来吗。明天宗谷就要从上野站坐火车去北边参加棋凤战了,让七大头衔的获得者给年轻人送些灵气总是好的。当然不是说你了岛田,和可爱的宗谷、桐山相比,你好意思站在年轻人的行列吗?前阵子以为你变年轻了点,棋匠战一过又老回去了嘛~”  安于简朴的生活,没有人关注也会踏实地努力,获得名次,奖金到手后又全部寄回故乡,实在是战前才有的淳朴家伙。  (不愧是连洋室都不住的昭和余孽,论起余孽,这生活方式也快进入大正末期吧。)  “桐山啊,好像在mail里说有社团活动要参加,所以研讨会还是不来了.......”  一看就是临时编造的拙劣谎言。也不能怪桐山,仅仅是想到和宗谷同处一室,一般的棋士就会觉得膝盖发抖呀神经痛呀胃疼什么的。  岛田隐隐感觉,如果屋里没有放置棋盘之类的东西,让宗谷和不亲近的人同处一室,他也会极其不适吧。  佐佐木坐在对面时,会做些什么呢。    “咖啡,要喝点吗,虽然只有无糖的。”  试图缓解一下两边的不适感,岛田从储物柜里翻出了几包廉价的咖啡溶剂。一旁的神宫寺摆手解说道:“宗谷不喝这些的,让他喝清水就好。”  也是,极其容易让身上带有深色污渍的咖啡与宗谷纯白的意义世界毫不相称。  岛田苦闷地往自己和留给神宫寺的茶杯里浇上热水。  “你又拿茶杯来喝茶水以外的东西吗?一点品味都没有!好烫,热水溅出来了!”  “有这么多意见,您请自己来好吗。”  品味不投的两个人赌气地坐在榻榻米上背对背各喝了一杯廉价速溶咖啡。  放在宗谷手边的清水似乎一直没有进入宗谷的视野。对神宫寺的喋喋不休同样充耳不闻,宗谷像停在水面凝望水底的仙鹤那般专注于眼前的棋盘。映在那人眼中的世界一定同样清澈。  “喵呜。”  元气十足的黑色绒球爬上了棋盘黑色线条的交点。  “.......”  zero猫应该在向久仰大名的宗谷示好没错,但只是呆呆坐在原地和猫四目相对的宗谷.......应该毫无和猫类相处的经验吧。  得不到宗谷的回应,猫儿又用毛茸茸的下颌蹭了蹭宗谷搭在桌上的手肘。对方也没有把手缩回去,以为已经得到对方好感的猫儿再次喵了一声,就滚到宗谷的手肘上,安适地把肚皮袒露出来,开始假寐。  “噗!”  从未被猫儿枕着手臂睡觉的宗谷茫然地回头望了一眼另一边已经没法继续好好喝咖啡的两个人。岛田和神宫寺同时狼狈地摸出了手帕,擦拭起嘴角和衣领上沾到的咖啡汁。  已经完全搞不清到底是宗谷在逗猫,还是猫在逗宗谷了。不过两边都不会彼此讨厌,保持这个姿态看起来也很不错。  “虽然知道他怕狗,没想到这孩子还是喜欢猫的啊~”  本来该附在岛田耳边私语,但会长的大嗓门让岛田转而用手捂住了耳朵。  (作为饲主,站在我的立场可是很困扰的。)  从打开的冰箱里泛出的一点点冷气都让怕热的神宫寺伸长了脖子。一边手臂被猫儿枕着,一只手还在快速翻看陈积的棋谱的宗谷脸上依然一滴汗也不曾粘上。  如果把这种忍耐力用于对局......果然是神一般的对手。  “辛苦你了。”  把冰箱里取出来的点心捏成碎片,放在猫鼻子前不断摇晃。果然,侧卧的猫儿一下子把小爪子举起来要抓点心吃。岛田顺势右手提起猫儿露出来的脖颈,把黑色的毛球从宗谷洁白的手臂上拖走。  (抓起来真是毛茸茸又圆滚滚的,佐佐木小姐一定偷偷地又喂了这家伙不少好东西。)  “想吃东西的话,素直说出来不就好。别给人家添麻烦啊。”  一边把小点心喂到猫儿嘴里,岛田不由学着佐佐木之前的样子煞有介事地教训起猫来。蹲坐在榻榻米上的猫儿只是一副拘谨的样子,肯定不可能素直地完整说出一句话来。  莫名,舒心了不少。  岛田转过头,向宗谷努力开口道:“不介意的话,请尝些点心吧。我不太懂做法,好像是京都派......”  自以为只是平常地说话,神宫寺会长却投来了相当诧异的目光。宗谷保持着正对棋盘的姿势,肩膀未曾转动。  “多谢。”  从未期许过的回答声,是京都话。  另一个人高兴的时候,消沉的时候,都竭尽全力和缓说出的调子。在宗谷这里,更加丰富的感情色彩都被略去,只留下千年间琵琶湖水的清冽。  水镜中出现了宗谷以外清秀的脸,时而微笑,时而蹙眉,不止是眼前低头深思的姿态。  去年在纯白的梦境里见过的女性,她的世界绝对并非自己臆想那般,是跟宗谷的世界同质的清冷白雪。还有着更加丰富的感情色彩没错,高兴的,消沉的,疼痛的,愤怒的,不知为了什么在拼命压抑,偶尔也会不自觉流露的感情色彩......再次追忆起来,如果棋匠战之前,还有更早以前认真地听听她所倾吐的话语......  “无情的是老师这边才对,从来不愿将我和宗谷名人认真分开。明明宗谷先生是宗谷先生,我是我!”  把zero猫从棋士的手臂上抓走,一本正经地对着猫儿诉苦,在那时已经开始期待,期待棋盘旁边的人,听到自己的声音,正视自己的脸,稍稍多说几句就好。  直到棋局之外和宗谷共处,岛田才正视到佐佐木和宗谷气禀上的区别。    为时已晚。  “喂岛田,肠胃坏掉了吗?你也没吃点心,莫非是咖啡变质!”  “没事,没事。”  “什么没事,你脸色糟得很,头上的汗也密得跟芝麻一样!”  “哗”,全部拉开的门窗,风,涌了进来。像除夕当夜的细雪,纤薄的棋谱在站起来的宗谷身边飞扬起舞。  (以为我中暑了,才把门窗都打开的吗?喂喂,吹得乱七八糟,收拾起来会很麻烦呀。)  每次对局前把棋谱翻得乱七八糟,一定会被帮忙收拾的佐佐木责备。除了道歉以外,更温柔的话,岛田也说不出口。  替代积聚的旧纸堆气味,好不容易嗅到了坂道上的橘香。此前的棋士生涯中不曾留意过的清甜。    “逃掉了。”  “?”  不清楚宗谷在说什么,岛田转头望去,只见一团黑色的绒球从敞开的门缝钻了出去。  (真是!)  正要穿鞋追出去,神宫寺用报纸拦住了岛田的去路。  “缘分,到此为止了。”  会长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悲悯。  “猫跟女人一样是看起来很柔弱,实际很独立的生物。不知来路的野猫和突然出现的女人,就算喜欢上,也总会有一天因为追求别的东西,再次不见。嘛,据说是这样~”  正经不过三秒的神宫寺会长大大咧咧地往嘴里扔了块点心。  “哇,这算什么点心,一点甜味都没有,冰冰凉凉的。宗谷你吃这个,明天棋凤战…”  “会赢。”  在这个距离之外,宗谷的耳朵不可能接收到东京话的只言片语。这是他自己要连胜的意志,还是,对凡人岛田的赐福?  (那边灰头土脸的凡人,抱养的猫儿跑了就沮丧到头都抬不起来了吗!)  人与人的因缘之线,彼此相依才能创造出意义世界没错。但也总有人吧,会笨拙到完全依赖到对方身上,或是太过聪明,彼此的人生交织成点后又先行离去。这两种女人都很难和一般人结缘呢。幸田家的姑娘是前一种,银座的美咲是后一种。终于想起来为了自己,更为了棋士家和银座店里的女孩子们,相当帅气地扇了无礼之徒一巴掌,那个佐佐木,在美咲她们那反而看到了自己的因缘际会线吗。  (岛田你,还是去和土桥,藤本他们结缘比较有希望…)  老会长咳嗽一声帮宗谷把袖口扣好,示意离去。宗谷温顺地跟在神宫寺身后走出了玄关。  除了下棋,和神宫寺等人的情谊也在支撑宗谷走下去。被奉为神之子的宗谷,即使在不下棋的时候也是个神一样的好孩子。他的世界,就算孤独,也不该是无色无味的九格雪原。  迄今为止,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一边是摆放棋盘的世界,一边是恋慕之人所在的日常世界,男人一早就清楚以自己眼下的实力完全无法灵活地在穿梭在这两个世界之间。于是,男人转而任性地希望:要是恋慕的女人能同时穿梭于这两方的世界就好了。结果就是,在哪一方的世界中,岛田都大意地和真实的佐佐木擦肩而过,对此感到失望的女人变成了白鹤,从自己身边悄无声息地飞离。  岛田颓然地将脸摊在光洁又冰冷的真木棋盘上。    如果倚靠的棋盘,是神女的膝盖,自己会不会下定决心和她一道殉情呢。    前代前代的名棋士们,他们大都会选择永恒优美又冷酷的将棋之女。五百年来从未改变过身姿,不褪色,不疲倦,不污浊,即使冷酷得无法相拥,也甘愿依偎在一角直到这幅衰老身躯的消亡.......    2六步    44角、    33桂、    15步攻边路    是雁木围的布局。    以前坐在旁边的女人,既不是大雁也不是仙鹤,而是有自己的情感,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努力,同样站立在大地上的普通人类。    女人优美地直起了膝盖,以极缓慢的速度向后退去。后退的终点是什么地方,岛田也不知道。棋盘以外,有什么东西以莫名其妙的力量向岛田挥手,当岛田伸手触摸时,那东西又消失了,就像女人看起来挨得很近的脸庞那样。    穿过樱与桃由深至浅的花海,天空降下了纯白的细雪,细雪又变成天童的名枫叶,红叶转绿,水塘和天空中浮着的青月寄予了人的哀想。身边的街市像是办起了热闹的祭典,穿浴衣的人们谈笑着走过。一边小声道歉,一边逆行挤过人潮,岛田仍在追寻女人的脸庞。    女人走出街道,走向微风吹拂的平野和传来杜鹃啼声的山谷。    以为已经逝去的时间此刻正在倒流,接下来,女人大概就要乘着橘香从此消失。    天つ風、雲の通ひ路、吹き閉ぢよ、をとめの姿、しばしとどめむ    百人一首之十二,僧正遍昭    突然想起来中学时背过的和歌。男子自以为是天女的,其实还是五节会上献舞的凡人女子。美丽至极,又不敢上前亲近,才会把对方想成可见不可及的天女。即使如此,男子藏在歌牌里千年来不变的强烈心意,化作天风——岛田好容易抓住女人吹到自己掌心的衣带。    天之风,请把云间的通天之路吹断,让天女般美丽的身姿,在眼前多停留片刻。    (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如若能多一秒,即使不是永远,我亦满足,到梦醒为止请让我一直这样吧 。)  被抱紧肩膀的女人,鬓角搔弄着岛田的脸颊,沁人心脾的不知名花香在一刹那扑鼻而来。    “莺谷站、莺谷站。”    随着电车车门打开,冰冷的雨丝被已经带有寒意的风吹到了困倦的睡脸上。    每到普通情侣手牵手参加祭典的夏夜,自己从将棋会馆独自搭乘电车回家的时候,老天爷都一视同仁地降下大雨。    隔着车窗,对面月台上撑着纸伞的娇小女子的身影在雨中黯淡又鲜明。    睁开眼睛,梦境也在延续。    月台上喝醉酒等待电车的陌生男人晃到女人的身边,故作亲昵地捏了一把浴衣袖子裹着的小臂。    喂喂,这可不是做梦。    不假思索地在最后一秒跑出车厢,另一个方向行驶而来的电车也正要进入站台。    古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事呢。男人孤身躺在夜行船上,突然另一只船驶过,两船相遇而点亮的火把下,看见了对面帘子下恋慕着的女人的脸。在看清女人脸庞的那刹那,两条船擦身而过,一切又复归昏暗。只留下惆怅万分的男人和哀叹梦中般短暂相见的和歌。    (拜托了,千万要赶上啊!)    无论心中多么强烈地祈祷,跑下台阶又穿过走廊跑上另一边的月台时,已经合拢车门的末班电车裹挟着先前在月台上等待的乘客正要离去。    仿佛孤身一人。    从将棋会馆上车时才十点刚过,估计耐不住疲惫在环线上睡了一圈。搭着末班电车,偏偏又在错误的站点提前下车,公文包和折叠伞也都丢在原位。    得冒着大雨一个人走回去吗。    以前从未到访过的莺谷站,光是站在月台上,便已经感受到对立生死两界交错的缝隙。月台向民居一面是情人旅馆林立的风月场,另一面就是上野宽永寺的灵园,后藤棋士的恩师就把骨灰安放在此。从大正时代起,男人和女人都会在莺谷沉醉于爱欲缠绵中,风月场(如今已是越来越萧条)附近的宽永寺和谷中灵园几百年不变地为亡者祈福,俨然对追求肉体快乐的男女,作出“他朝君体也相同”的温馨提示。    看到这副景象,光是在车站内等雨停都会引起神经性胃炎。从心口到胃肠连着脑神经感觉快要死的疼痛感,反而提醒了生的实感。    终盘那会,老棋匠被逼进死路后显得过于生气勃勃的逆转一着。仿佛再一次带回最初的时光。    一边冒雨深一脚浅一脚的蹒跚行走,一边回忆起了此前下着雨的日子,专心致志和爷爷奶奶们围坐在一起,每落下一子,内心都雀跃不已。上京以后,在以往相约的地点,也有人撑着伞等待对局后昏头昏脑把雨伞落在将棋会馆或电车座位的自己。对方伸出的手温暖了自己发凉的手。    在和前女友没有音信交集之后,会不会有一点觉得寂寞呢。果然,还是有点吧。  棋匠战结束后,从老爷爷那听说前女友和同乡的农人结了婚,生下孩子,各方面都没有不顺。岛田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淳朴又开朗的女性,无论和谁在一起都会比和身为将棋八嘎的自己在一起幸福得多。不器用的自己明明想要将恋心传达对方,却因为更期冀的未来,害怕不已,无法说出任何承诺。连“喜欢你”那一句表白也随着雨水渐渐融化变淡。  恋心和雨空,摇摆不定,从心到胃都感受到疼痛。  身后的车站传来了呼喊自己名字的声音。    不知所措地回过头来,提起下摆跑到面前给自己送伞的女人,说着京都调子的嗔怪。    “这个时候,太危险了,坐计程车回去吗……”    感觉快要死的疼痛感,提醒了生的实感。跟梦中一样,看着佐佐木的脸,岛田就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来。    要是能马上坦白说出来就好了,事实上喜欢那个人,现如今也无法放下恋慕之情。在见不到的时间里终于明白,想要确定这种心情。  只是,因为胃肠过于不适,岛田相当没用地搭着佐佐木的肩膀倒在了比自己矮得多的女性身上。    “请再支撑一会…”  佐佐木住的公寓离车站正常只有五分钟的步行距离,但在雨中仿佛走过了半个世纪。  佐佐木在半个世纪前修筑的公寓的门口连扣了好几下老旧的门。  一头夸张波浪卷却身穿浴衣的年轻姑娘用力拉开大门。  “才回来吗京姐,差点以为你要在外面等一整晚~~什么呀,居然带着男人一起回来!”  大阪话发音的夸张程度比年轻姑娘头上顶着的发卷还有过之无不及。  此处应该是仅限单身女性居住的公寓没错。  “是受过很多照顾的人,路上犯了胃炎,请让他在我房间坐一会吧,悄悄地…拜托了圣子…”  虽然面对的是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佐佐木还是用了敬语的语缀。叫圣子的姑娘不情不愿地像接包袱一样将岛田拽进了门内。  放下累赘本该松口气的佐佐木随即转过头往外跑。圣子把头探到雨丝中大声提醒道:“七分钟内一定要回来啊!”把头缩回来,对着岛田又抱怨了一句:“有必要对以前的男人这么好吗?”  原本该正经地反驳回去,但多少心怀愧疚的岛田只是由着圣子引路,在阴影里七绕八绕没引起急于下班回家的管理员的注意,被拖上了二楼的阶梯。离楼道口不远的就是佐佐木租住的房间。    房间里令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彩色的百人一首歌牌。  在极其简朴的四叠半和室里除去摆放整齐到堪称棱角分明的储物柜和床铺,外加另一角堆放书卷和花瓶的小桌,榻榻米上只有平铺的五十枚歌牌,完全不打算留出外来者的立足之地。  虽然是和室居然一张坐垫都没放。总是一个人生活的时候,佐佐木会放松地伸直腿坐在床上翻看歌牌吗?有点难以想象。  圣子蹲下来把纸牌叠好,珍重地放在佐佐木的枕边。随后又跑回位于对门的房间取来毛巾,递给了靠着储物柜在地上盘腿而坐的岛田。  “给你。”  “唔,谢谢。”  虽然胃肠仍颇为不适,但比起在雨中失魂落魄行走时已经好太多。总以为在雨中走了许久,实际上衣服湿得并不厉害,用毛巾就能擦干。  从敞开的对门内,已经离家出走一个星期的zero猫窜到身边。  (原来跑到这来了!)  岛田在猫儿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聪明的猫儿跳上岛田的膝盖,依偎在腹部。  “为什么和别人在一起反而变乖了这么多。”平时给猫喂点心也撸不到猫毛的圣子嘴里此刻又传来了怨念的碎碎念:“果然是除了老实就毫无优点的上班族大叔啊。京姐居然会因为你在月台上多站了一个小时…”  “欸!?”  看服饰,佐佐木应该和圣子一起看了夏夜祭典才回住处。该不会十点多时佐佐木就在站台的另一端看见了环线上睡着的自己?  就算是睡着,也有可能在下一站清醒过来,及时下车。即使坐过了那么几站,在别的站点换一下方向就好。只有不到二十分之一的可能性是岛田还会坐着同一趟车在佐佐木等待的站台经过。    “赶上了。”  不知道从哪里赶回来,佐佐木舒了一口气,将端着的茶水勉强搁到储物柜上。房间里亮着灯,能清晰地看见一侧的手臂和肩膀被雨淋湿后显露的轮廓,卷至膝盖的裙摆下的美腿也相当刺激感官。  实在不知道往哪看才不那么失礼。  “哼。”  圣子那边传过来的眼神分明写着:少装正经了,都是你连累的。  这孩子,真是像喜欢姐姐一样喜欢佐佐木啊。明明一边是京都,一边是大阪。  “药局还有止痛药,放茶水里去了。圣子要喝茶吗,是热的红茶,多喝一点对身体比较好,上夜班不至于犯困。”  “我才不喝老爷爷老奶奶才喜欢的饮料~”  “会多加一些方糖。”  “随,随便你。在糖分摄入方面,我可是很节制的…”  对面突然露出的脸红在灯下可看得十分清楚。就算是岛田这种将棋八嘎也能鉴定出圣子的傲娇属性。  “那我再去倒一杯。帮忙把被炉点一下好吗,感觉有点冷。嗯,今天从帮忙的点心铺子那带回来的点心全部送你。”  “我才不喜欢吃江户点心!”  又在说口嫌体正直的话了。  江户点心铺子,桐山和二海堂这几天都在三日月町的点心铺子为祭典摆摊而帮忙。佐佐木如果去的是三日月町的祭典,和他们应该已经见过了。  被抛下的似乎只有自己。  “你呀,得再往后退一点,不然被炉没法放了。”  大阪话的“你呀”“你呀”从来都自带不容分说的命令语气,岛田只好抱着猫儿坐到床舷处,看着圣子把小桌上的书卷和花瓶转移到眼皮底下的储物柜上。  一眼望去以为是花瓶,仔细看原来是题有铭牌的清酒瓶子。以前亲手收到过这种题写着古老铭牌的京都清酒。  只有夜晚才开放的月见草静静地插在名为“梨江”的瓶中。  “没到冬天就要点被炉,真是跟老爷爷老奶奶一样!”  十分钟之内收到的大阪话的责备,比半年里从佐佐木那收到的嗔怪都要多。岛田唯有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低头翻看彩色的和歌纸牌。    あしびきの  山鸟(やまどり)の尾(を)の  しだり尾(を)の  长长(ながなが)し夜(よ)を  ひとりかも寝(ね)む    长夜昏昏如雉尾 孤影相伴只身眠    正面还跟市面上的和歌纸牌别无二致,背面却涂成了寂寥又庄重的青黑色。在昏漠的时空里,必须一个人战斗到生命的终点。  莫名有老壮士的感觉。  “您拿到的是哪张歌牌?”  把加糖的茶水和点心盒送到圣子的房间,佐佐木在被炉前坐下来,重新添了一杯无糖的茶。应该不是正坐的姿势,被炉下岛田的膝盖擦到了佐佐木的小腿。  Zero猫从岛田身上扑向暖炉覆盖的棉被,岛田下意识地换成了正坐的姿势。神经性胃炎带来的肠胃撕裂感虽然基本缓解,眼下只感到神经绷直而后脑隐隐作痛。  “zero酱也变得跟雨天围炉取暖的老爷爷老奶奶一样了吗。”  纤细的手指捋了捋猫腹的皮毛。从流浪的公园里再一次被捡回温暖住所,猫儿愉悦地喵了一声,翻了个身,压住了自己的右爪,斜躺在温暖的棉被上。  “猫平时都这样睡觉吗?”  “处久了,听说猫会变得跟饲主一样。”  老年时荣归故里,猫一样在故乡的被炉旁安逸地躺着,和家人说些温柔的闲话,这种梦想,岛田只在梦中见到过。放下工作,进入梦乡的时候,岛田在电车上确实就像猫儿一样枕着右手倚靠在座位上,公文包放在脚边。那种睡姿,即使是匆匆一瞥也能认出来。  将头发放下来掩盖住一边湿透的肩膀和手臂,佐佐木看了一眼岛田信手拈出的歌牌,自顾自解说道:“后藤先生在银座玩时就抽中了柿本人麻吕,神宫寺会长说像是为后藤先生而写的歌一样。”  除夕夜里收到的是最与宗谷契合的冬之歌,现在歌牌又把缘分牵向后藤吗。不过为什么会说像柿本人仲麻吕呢。狮子般刚强的后藤一洗清污名又在四处奔走作战。虽然和将棋会馆里某些棋士的关系仍旧恶劣,去病院探望妻子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长……  对了,刚认识后藤时,就听说他的妻子在住院。以前也见过一个比佐佐木更加年轻貌美的摩登女郎在会馆外等后藤,但后藤最近又恢复了形单影只的状态,变得比之前还要战斗力十足,看来准备在头衔战上孤注一掷了。  相似的,唯有那份清高寂寥。  柿本人麻吕生前官职并非十分显赫,但文笔极其出众,作为天皇的文笔官参与朝廷机要,后来因秉性刚直贬谪石见国,不久被杀。收入百人一首的名篇或许是被贬谪后自感无人相知而题写的人生终曲。    “柿本人麻吕最擅长的是挽歌和恋歌。除了悼亡妻的长歌,那位大人出名的还有一篇雨空恋歌,收录进中学课本了。可能是年轻时的作品吧,一点都看不出后来作为万叶诗人的庄重。”    鳴る神の少し響みてさし曇り雨も降らぬか君を留めむ  雷神小动,刺云雨零耶,君将留?  鳴る神の少し響みて降らずとも我は留まらむ妹し留めば  雷神小动,虽不零,吾将留妹留者。    传达到了,与雷雨声同至的慕情。如果和歌有色泽和香气,应该是柔黄色,月见草花一样的气味。  京都调子的吟咏在返歌之前戛然而止。虽然记得返歌的内容,岛田并没有接口。  被炉将沾湿的衣衫逐渐烘干。佐佐木把睡着的猫儿小心抱回膝头。  “喝了茶如果还是不太舒服,在这过夜也没关系。我去对面房间睡。”  “为什么,佐佐木小姐会在这里。”  有很多话想问,很多话想说。能想到的开端只有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  “现在上野那边工作,积蓄刚好抵得上这里的房租。领了工资就会把剩下的欠款补上,您不用担心。”  根本不是钱财的问题......由着文弱清秀的独身女性住在风月场附近,自己完全无法放心。  “岛田先生有必要担心我吗。”佐佐木像喝酒一样把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我并不是由理绘那样的白百合,只是长期假装成大小姐,不敢作为,甚至会像大小姐讨厌陪酒女那样自我厌恶的碧池而已。我就是那种女人。”  无论身在何处,只要是为了自己努力工作,就没什么好羞愧的。不用等待任何人,也有办法让自己变幸福——从美咲那收到的建议,佐佐木只听进去了前半。  谁都不曾拥有让过往彻底逝去的力量,时间倒流的那一日,水珠再一次顺着白皙的脸颊流过。  手帕夹在公文包里遗失在电车上。岛田伸出手擦拭了光洁的脸上滑落的水痕。  好胜心的不甘,寂寞的痛楚也罢,如果能多一点相互分担。平凡的我们心中压抑着的激烈,此刻稍微平复一点也好。  “在车站不曾见到就好了。”  不由把手收了回去。  佐佐木视线的尽头并非自己,而是插着无言花朵的酒瓶。互不相见的岁月里,唯一的联系全靠汇款数字和寄到东京的时令酒,这对父女固执地等待彼此。  “那个人也一直在关心你的事。一定有太多话想说,反而不知道从何说起。结果,站在你面前除了说起自己的本业,别的话都放在心底……”  对柳原他们那样的老年人而言,上京的旅程毫不轻松。正因为比谁都更了解亲生女儿对大小姐们云集的高雅世界的痛苦执念,佐佐木真一郎才会在特定的一日出现在张贴校友会海报的车站。  彼此都在等待,彼此都在忍耐。全情投入一件事,总有负担压在心上。即使如此,还是要辜负你。我心想,不说出来,你一定会懂得,这样才是我们啊。  “就像在说您自己的事......”  掩藏起泪水,重新笑着用京都调子说出泛着凄哀底色的话语,多少算是佐佐木知里的魅力所在。  “嗯,是爱着的对象。”  迄今为止屡战屡败也想要继续下棋,除了要回报自天童而来的期待,最重要的还是已经爱上将棋了——在职业生涯中逐渐淡忘的许久以前就产生的对将棋和对这世间的爱情。和佐佐木在一起的时间里,忽然就能想起来为什么自己选择坐到棋盘面前,作为职业棋士在世间努力生存。  是从什么时候起爱上这些的呢,岛田自己也不知道,因为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风雪里坚持那么久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原来已经进入另一个境界了吗。真是跟山形的雪原那样,纯白得耀眼的世界啊。  “追赶宗谷的时候,看到了那个世界,美得会让自身消融的世界。因为太美了,所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你的世界还是不太一样呢,歌牌里能看到各种情味,各种色彩,温柔又倔强地,活到今日并且相见真是太好了。”  想来想去,自己果然还是没法抱着真木棋盘一起殉情。更希望努力地活下去,不忘记初心,幸福也许会在追寻的路上哪一天降临。摆放棋盘或摆放歌牌的世界距离日常的人情世界其实并不那么泾渭分明,如果和佐佐木在一起,怀着相通的热忱,两边的世界都能并肩而行,更长久地走下去说不定。  “这算,告白吗?”  女学生气的谨慎提问实在太可爱。岛田诚恳地点了点头,脑子里拼命回想所知的和歌。然而在佐佐木面前,一首合适的恋歌都背不出来。  (可恶,明明看过一眼的歌牌都能记下来的!)  “这种环境,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答复才好.....”  仔细一想,表白地可是选在处于生与死世界缝隙的莺谷站。提供寄宿的公寓楼莫名带着全盛时期风月场的遗留痕迹。  “抱歉,不回答,也没有关系......”  开口拒绝或被人拒绝,会不会沮丧得无法入眠,影响到第二天的工作。到了这个年纪,可没有余裕再犯相思病呀。太奢侈了,那东西。  习惯以各自各自的志业为重的两个人,在这一点上多少能互相理解。  “我其实有想说的话,不说出声,或许以后再也见不到,您也不会再想起找我…....”  挨坐到近前的脸庞,稍一低头就能吻到。在任由理性退散冒冒失失低头之前,佐佐木抢先在岛田的额头上用力弹了一下,念道:“古今第一的将棋八嘎,非你莫属罢!”    一败涂地。  不,这种结局很早以前就心知肚明。正是因为一早就心知肚明,所以额头最后挨的那一下回想起来才会觉得苦闷又高兴。  毫不掩饰,完全暴露出来的话,人类称之为信赖。职业棋士们不需要多说话,只要坐在一起对弈就能传达出足够多的东西。在对弈之外,也希望发现更多的自己。遇到能理解自己的对象,有朝一日爱上某人,想要一起度过的时间一一  一起度过的时间,即使只有打伞一起走过雨巷那么短的时间,不器用的自己都给佐佐木添了不少麻烦。  岛田躺在染有月见草花香气的棉被外翻了个身,額头撞到了杉板。还好,不是水泥墙。  关于狭小的和室有一个经典比喻就是“猫之额”。三十多岁的成年男子再怎么缩在床铺一角,也不可能变幻成身材娇小的猫类。  认真比较起来,zero猫可比岛田更受女性欢迎。  果然还是一败涂地。  山鸟尾巴一样的寂寥长夜,千年后的自己也唯有独自入眠。  抵着衫板一角就要踏上前往睡乡的梦枕路,岛田听到了轻微的喵声。  从对门房间钻过来的猫儿,多少还是放心不下前饲主吧。但是就算眼下蹭过来,岛田也不好意思重新把猫儿从佐佐木处领走。  “我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半梦半醒中咕哝了一声,岛田闭着眼摸索起躺在枕边的猫儿皮毛。  指尖触碰到的不是暖和的猫毛,反而是湿淋淋的头发,岛田一下子从幻觉中惊醒过来。  “圣子说房间里只能多放一只猫,加上我就太挤了,所以得回自己房间睡。”  夏夜里的雷雨,应该早就停下了。但佐佐木仍像刚经历过风雨一般,从湿淋淋的发丝间能嗅到雨后冲淡了的月见草香气。松散的单衣前襟和腰带则是一副毫不设防的状态贴在泛白的肌肤上。  从雪片般的对局中培养起的忍耐力多少开始摇曳。  岛田叹了口气,把枕头让出来,提醒道:“洗完澡不擦干头发,夏夜里很容易就会感冒的。”  “八嘎......”  极其轻微的声音,薄贝般的嘴唇微张了一下又紧紧闭上。就寝时将垂发优美地拢到枕后,千年前的夜晚便是这样的情景。注意到黏在濡湿的脖颈和肩膀上的发丝,岛田顺手帮她拨开。嘴唇凑过去亲吻到的柔滑肌肤同样带着雨水的清凉。是梦吗,好像显得过于亲切了。如果不是梦,又无法解释这种头昏脑胀的梦幻感。  梦醒之后会下大雨吧,与藤本对局的时候。  “明天还有对局,在你的工作结束之后,能找到你吗。”  曾经将佐佐木的事和宗谷的事缠绕在一起睡着,于是雪中天女就出现在梦里。靠着棋盘太过紧张而臆想出的错误幻影,不断让自己与真实的佐佐木擦肩而过。在电车上也是,从打盹的时候做的梦里出现了心头所想的那个人。逐渐变得开始依赖这种梦,每到重要的对局前后都会浮现。如果这次依偎同眠也只是梦之逢濑,未免太可哀了。  细腻却冰凉的手背轻抚着自己的脸。试探性地在对方手上捏了一把,能感受到手腕到小臂的骨感。终于不是梦境。  “如果在将棋和我之间作出选择,你总是会选前者,作为普通人的我多少忍不住嫉妒呀,明明不是小姑娘,嫉妒什么的一点都不可爱。”  普通女人即使自谦“一点都不可爱”,其实都在等待对方温柔地赞扬几句。老实过头的岛田从来没有悟出这个道理。  “我也会有嫉妒的事:比如宗谷一边连胜一边还那么水灵,柳原棋匠和神宫寺会长相伴终生的友谊,樱井光靠人格魅力就能吸引更多人去将棋教室学习……”  好糟的台词一一连自己都意识到了这一点。这种时候,什么话都不该说不该听,抱紧对方就好。  “……不过你就是这种老实人吶,坦诚认输的时候反而是最帅气的时候,无论在哪里……”  反而很安心,无论发生什么,都能够挨在一起各自各自地为工作而努力。被风雨浇得何等狼狈,退回最初的地方一定会踏实地重新开始。    鳴る神の少し響みてさし曇り雨も降らぬか君を留めむ  雷神小动,刺云雨零耶,君将留?  鳴る神の少し響みて降らずとも我は留まらむ妹し留めば  雷神小动,虽不零,吾将留妹留者。    平安时代的某个女人对雨夜造访的情人说:“开始打雷了,天空一片阴霾,真希望降下风雨,将你留在这。”当时还很年轻的柿本人仲麻吕的回答则是:“阴天打雷的时候即使不下雨,我也想要在你身边留下。”尽管留下了如此温柔又老实的返歌,历史中命运多舛的柿本人麻吕和那咏歌女子的因缘究竟如何,后世的读者们都难以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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