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知北游之中有一言: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忽然而已。 待王幼知解决鄯善的事,回到长安,与她设想的要晚一些,早已过了上巳节,而已近端五。 鄯善的事比她想象中的要棘手许多,了解了很久才解决。 前往北地后,先是拜访过北地驻军守将。 北地如今的守将是一个叫陈辛的年轻将领,肤色被北地的阳光晒成了小麦色,有了些男儿的硬朗,生的却十分清秀,眉目竟还带了几分稚气,看上去有些像个邻家从弟,听人说从军却已有十五六年。 对于使者是一女子的事情面上虽不显,但心下也很有几分不当回事,又知道她是琅琊王家的女儿后,看王幼知的眼神更是充满了疑惑与不解。但在王幼知停留在军中的日子里,他也尽职的尽力帮助她了解了鄯善与匈奴如今的情势。是一个正直又有热血,不会拐弯抹角做事,为人甚至算得上单纯。 直到王幼知出行那一日,指令了好几个部下跟着。他还站在马下看着马上的人,剑眉紧锁,犹犹豫豫又絮絮叨叨的讲。 “这些人枪剑刀法都是不凡,若是遇见意外,也可护女郎。” “前面来的几个使臣都没看回来过,女郎你要不还是回家绣花罢。” 话让人听来带了很多讥讽嘲弄的意味,只是经过这些天的来往,王幼知明白这是个大老粗不会讲话,不会讲话,不该作计较。 她从立着的马仆手中拿过马鞭,衣衫被寒风吹得飘飘,冲着陈辛挑眉笑,神采飞扬的模样:“多谢将军,将军为我等备下酒菜便是。” 往日里都是沉稳清冷的模样,如今因着将要开始圆多年的梦,或许也是平日里在北地见多了军士的乐达,人也多了些神采。 那陈辛耳尖竟透出一些红,退后几步往马侧一站,低哑的声音说着:“那陈某等女郎大胜而归。” 门阀贵女对待他们,一应是高高在上,端庄而又疏远的模样。从未见过她这般的贵女,眉眼之中是全然的神采,看他们也全然不似如些贵女郎君般,看着一样低贱的东西一般。 他忽然觉得,可能她真的会回来。 鄯善国风光奇异,低山一侧是大漠风光,沙丘欺负,另一个却是江南水色,绿树成荫,有牧场也有松林,有沙丘也有峡谷。王幼知六年间虽来过北地,却因战乱而止步,并未去过这些地方,也颇感新奇,已是觉得不虚此行。 鄯善王对于王幼知一行十分冷淡,打听之后才知道北匈奴也有使臣在此。 匈奴离得近又势大,晋朝天高皇帝远,鄯善王自然是偏向北匈奴,冷待也是自然。 坐了好几天的冷板凳,虽未被禁止出行,然而鄯善地小,逛了几日也将国都走了个遍。 鄯善虽小,却富裕,多马、驴、驼,又有许多的奇异水果,王幼知也不曾见过,尝过却觉得鲜美非常。大抵这是除却其余属国效仿,而必须来解决的另一个原由。 从侍人口中套出匈奴使臣的居所与人数后,开始计划筹谋。 心下已是觉得时日无多,再耽搁下去,怕是夜长梦多,旁人先动起手来。于是有些事也需要着手起来。 与王幼知同行的都是陈辛的手下,只会打仗的蛮人。文字如今写在绢布之上,而绢布本就不菲,庶族是很少有学文习字的机会。而来入了军营的,除却一些儿想从这儿挣个功名的,其余都是些家中揭不开锅的人,大字不识一个,更不要说用计谋算。 所以,实在讲来这一次出使其实只有王幼知一个人,谋算只能一人决定,其余人只是听命行事。 要立则当破。 王幼知知当下狠手,想来想去,匈奴并不知道他们一行有多少人,虚张声势是一个办法。 这日天刚黑,匈奴使臣的居所便传出大鼓的声,又见火起,顿时忙作一团,往门外逃。 而王幼知早令人拿刀枪埋伏在门两侧,等匈奴人败坏的跑出时杀个措手不及。 这日,鼓声阵阵,火光漫天,声势喧天。 王幼知脸上也沾了鲜艳的血,混乱之中她也手刃好几人。 也不等次日,直接提上了匈奴使臣首领的透露就往鄯善王宫去。 鄯善王在王座上见到的就是一个灰色衣袍脸上沾血的女人和一个被扔在脚底下的头颅。顿时两股瑟瑟,伸出手指着王幼知。 “你……” 王幼知肃立于大殿之中,沉声稳着音开口。 “鄯善王被匈奴人逼迫,上不了供,日日夜夜生活在恐惧之中,实在可怜。我朝不忍见此,王幼知使鄯善,特地为王上扫清门前荆棘,除去屋外猛狼,自此鄯善王将安然高枕。” 鄯善王瘫坐在王椅之上,煞白一张白胖的脸,头顶上的帽子也虚着摇摇欲坠,帽尖上的羽毛,一摇一摇的。闭着眼喘了好几口气,软着腿从王座上走了下来,往东方一拜,发出虚弱的声音,音里有着胆颤,又是顺应天意的知命意:“鄯善王广,谢天子隆恩。” 他努力睁开皱着的眼皮,看着眼前仿佛自有清风袭来,泠然若神人的人。 之前晋朝几次使者无一不是风度翩翩、才智无双的模样,却都折戬于此,有去无回。如今却被一个女人清扫干净,这女人脸上全是血,神色却沉稳淡然非常,立在那儿。在轻轻巧巧的谈笑间,将他以为如狼似虎的匈奴人,杀得一干二净,不留退路。 他以为晋朝人不过如此,没想到竟是看走眼了。 一个女子,立在那儿竟不输任何一个勇士。 顺着王幼知的台阶下,成全晋国想要的好名声,也保留住鄯善。 犯下的错是匈奴逼迫,自此鄯善仍旧是晋朝的好藩国。 次日广在王宫中备下盛宴款待王幼知一行。葡萄美酒靡靡音,鼓乐勾弦之间,广亲自为王幼知奉上一杯美酒,并叹声钦佩。 “先生智勇,我鄯善儿郎,不足多矣。” 王幼知将淡红的酒一口饮下,双手笼在袖中,挂着浅笑着站起来。 “我不过一庸人。王上高赞。” 鄯善王摆手笑,也不再理会她的谦虚之词。 酒乐之中,王幼知又说明既为藩国,无异心,该护的晋朝不会坐视不理。之后别王宫,婉拒广的好意,连夜赶回了北地。 陈辛对于她的平安归来很是诧异,在听手下人讲完那几日经历之后,一宿沉静。 王幼知心想着日子也久了,事情已经解决完就该回长安。准备去同陈辛辞别,正在想着,打开门却看到站在外面的陈辛,惊的往后一退。陈辛正立在那儿,不知道想些什么,猛地见她出来,抬手挠了挠脸,有些不好意思的讲:“陈某是来向女郎道罪的。” 王幼知心下疑惑,面上也蹙着眉望着他,侧了侧身子做出请入的手势。 “不不不,女郎的房间,我……我还是不进去了。”陈辛一面往后退,一面摆手拒绝,生怕慢了让人误会了。 王幼知瞧着竟然有些像良家妇女拒绝人的样子,抿着嘴笑。 “我听部下讲了女郎的谋略,又想起之前轻视女郎,实在是……脸燥。女郎大智,此番算是给匈奴一个警告,我是个粗人,也不懂朝中事,只知道这些日子我们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当初实在是不应该因为您是女子而轻视您的,您实在是让我打心里佩服啊。” 王幼知敛了笑,心情很是复杂。过了一会儿“将军那是人之常情,不必介怀。”她目光看向陈辛,“驻守在这儿,做常人不能做的事情,比朝中许许多多人厉害了。该是王幼知钦佩您的。” 守将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官职,世家子多是文采斐然,若无战事也不会来这些地,战时来,也是遥坐城楼之上,下一些文气的指挥命令,失算了也与他们的安全无关。他们虽熟读兵法,多的还是口舌之争。 守将作战,多的还是一些不怕死的褐衣。 只是他们可能拼半生性命,满身血肉,能留下的只有“有战,亡数人”中的数人,成为各色权利欲望的牺牲品,而不会留下名字。 陈辛这样的人,王幼知是真的钦佩的。 他们舍弃安逸,做边疆坚硬的墙。 陈辛脸上又显出红,耳尖更是红透了,弯着嘴角,露出整洁的牙,唇红齿白的在笑。 王幼知见他少年模样,与记忆里那个红耳尖的少年渐渐重合。 世家贵族一向看不起他们,就算他们这些人拼命抵御外敌维护国家的尊严与安全,在世家贵族眼中仍是下等人,九死一生不过是为了谋划一个功名罢了。眼前这个女子,却能尊重自己,理解自己与这些将士,也尊重他们这些边关将士护在这里的心。他心中感慨很多,却不知从何说起,有从心而出的敬,又带着他从来没有过的情愫。 他鼓着气,小心翼翼的问。 “有朝一日,我到了长安,您能来看我吗?” 王幼知一听他这话,笑起来,笑弯了眉,又是弯了的月牙眼,少了些平日的端庄,尽显少女的活泼。 “自然,将军到了长安,王幼知扫雪相迎,陪您赏尽长安景色。” 两人相视一笑,明明什么都没有给,却好像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之后王幼知便在风雨之中兼程赶路,等消息传回长安的时候,她也刚好到长安。 女子与国事,这两个词,在平阳长公主去世之后便不再有牵扯,如今却又出现在各色人口中。先不论朝中人如何,就是不论朝政的人也议论纷纷。 五月,春夏交际,长安郊外草木茂盛,生机盎然。一群风姿潇洒的男子聚在一起,在回河畔煮酒行诗。 “文渊,如今坊中传的正乐的那位王女郎,是你阿姐吧?”一个蓝衫,眼睛狭长的男子手里拿着酒杯,看向一位穿着黛色衣袍,正拿着长棍在水中搅和的男子,这男子不过刚弱冠的年龄,相较起来显得有些稚嫩,是王家王慕,字文渊。听见人喊他,抬起头来望过去,看着那人回:“是阿姐。” “啧,一个女人,你们王家就任由她抛头露面的?”说话的是一个穿着深紫衣服的男子,体型有些魁梧,相较之前眉目清隽的儿郎,此人显得有些太过富态,通常,人富而善,在此人身上却显露不出,眉眼间却是浪荡模样,眼瞧着便令人觉得不是个可相交的人。 “阿叔允了的。”王慕不欲与此人多说,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就低下头继续看这水。 “仲达,慎言”是一个月白色衣袍的男子,身材修长,容为观止,声若清风。听见他说话,王慕又将头抬了起来看着他,直到他回望过来才笑,开口:“孔恒兄。” 那深紫衣服的人,即萧家嫡长子,萧明,字仲达,见讨不到趣,又是此人开口便也不再说什么,回过头去与蓝衫男子,自己的同胞萧钰讲话。 魏陵光看到王慕喊他,与他对视之后回之一笑后扭头,看着眼前玄色衣服的人。 “这王女郎的行事你可听闻了,真是非常人可及的。世人却只见她的女儿身,真是可惜了。” 玄色衣服的崔越今靠着柱,坐在那儿摇着手中琉璃杯,应他。 “是啊,真是可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