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翻过两个山头,便是鹤虚山了。 马车里,鸣泽扫了一眼窗外,对她这样说道。 江昼歌点点头,不语。 入了北境后,鸣泽就将哥哥留下的信交给了她。她看了许多遍,才明白哥哥此举的深意。虽然送她来北境的本意并非是要她求师学艺,但既然来了,江晚歌就“顺便”要她学些本事了。 久闻鹤虚子有惊世之才,却不愿高居庙堂,多年隐逸于山间逍遥。早年承熙帝有意聘其为皇子师,鹤虚子却始终不应诏,而后有人出言毁之,帝方才作罢,鹤虚子本人却是乐得清闲。 江昼歌将信纸折好,存放到一个小匣子里。匣子里除去那封信,只剩一只钱袋,一个信印,一枚玉坠。 她望着匣子出神。 信印是江晚歌的隐卫组织所用的,但这些隐卫并不是平常那批。按照他的意思,他平日用的隐卫是为七皇子而建的,虽然那些隐卫在他手中,却也同时受到七皇子的辖制。而这一批派来保护她的则是出于他的私心,以防将来发生变故,无法保护她的周全。这里的每一个隐卫都是他亲自训练的,人数不多,贵在精锐。江晚歌在信中嘱咐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动用,以免惹人猜忌。 至于那玉坠,先前七皇子执意要给她,她也不知道这有什么用处,倒是鸣泽说不妨用细绳穿了当项链戴,也挺好看。 她关上匣子,叹了口气。 离京第九日,两人终于到了鹤虚山境内。 鹤虚山山如其名,自有一番世外之境的意蕴。山间奇石怪特,溪泉多变,许多景致确实令江昼歌眼前一亮,难怪那鹤虚子要隐于此山,并以此山自名传于世间。 到了山腰,山路崎岖,马车便无法前行了。 江昼歌只得下车步行。 索性她平日练得最好的便是轻功,爬起山来也不费劲。至于鸣泽,以她武功自然不在话下。 鸣泽跟在江昼歌身后,示意隐卫仍在暗中保护,留一部分人守在山外观察动向。 越往山上走,雪雾便越发浓郁了。 江昼歌走得很快,一时没看清脚下,忽然被什么物拾绊倒。 小脸埋进雪里,抬起时已着了一抹艳色。 江昼歌揉揉腿,站起身来。因为积雪的缘故,摔起来倒不疼,就是身上衣服湿了。她回过头,看了一眼那绊脚石。 雾气氤氲中,有人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面色平静。那人鹤发白衣,几乎要同那白雪融为一体。 鸣泽也发现了那人,却没动。 江昼歌有些发懵。半晌才想起来过去看看那人。 她走到那人边上蹲下身,用手指探了探那老翁的呼吸。继而抽回手,摇了摇他的肩。 “喂——” 他的体温低得出奇,若不是他的呼吸那样真实地呼在她指上,她都要以为他死了。 老翁没有反应。 江昼歌转头看了一眼鸣泽,鸣泽抱着胸站在那,见她目光飘过来,只好走上前,看了一眼那老翁。 随即她猛地一拍,那老翁整个身子都震了震。 “喂你干嘛!咳……咳咳……一点都不尊敬老人家!”那老翁突然坐起,瞪着鸣泽怒骂。 江昼歌眼睛睁得老大。 “鸣泽,这人……该不会是想碰瓷吧?” 鸣泽一本正经地回道:“小姐,碰瓷也不该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 “说的也是……” 两人在一旁小声嘀咕了半天。 那老翁气得发抖,唰的站起身来,怒道:“谁碰瓷?我鹤虚子岂是那种无耻之徒!哼!”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您怎么可能是鹤虚子呢……”江昼歌含笑质疑。鹤虚子正要发作,却听她话锋一转:“鹤老先生腹有惊世才华,名声在外,又生得风流倜傥,气质超脱,那般的人物,怎么可能是个老顽童呢?” 鹤虚子听了哭笑不得。 她明明在夸他,他却听得不是滋味。 “你就是晚歌那小子一定要塞给老夫的徒弟?” 江昼歌毫不惊讶地“呀”了一声,笑嘻嘻道:“学生失礼了,问先生安。” 鹤虚子挑挑眉,背过身去,道:“如此顽劣的性子,老夫可不担待!” 鸣泽皱眉看向江昼歌,江昼歌摇摇头示意无妨。随即她笑了笑,道:“那敢情好,我听说西境有位虞霖先生也很不错,想来是比老顽童更靠谱一些的。鸣泽,我们走吧。” 江昼歌作势拉了鸣泽的手要走,刚迈出几步,忽然听得那人道:“慢着!” 江昼歌笑了。 她佯装疑惑,回首。 “先生还有何事?” 鹤虚子阴着脸,道:“虞霖老家伙哪里好?你居然……居然觉得老夫不如他?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求着做老夫的徒弟?” 江昼歌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缓缓道:“学生不知。” “哼,还不过来拜见师父?”鹤虚子好气又好笑,自己竟然被一个黄毛丫头骗着挽留她! “师父——”江昼歌乖巧地跑过去,拉住他袖子,软声撒娇。 鹤虚子愣了愣,甩开她的手,“哼”了一声往山里走去。江昼歌对鸣泽一笑,示意跟上。 鹤虚山从外部看着峻险,爬起来也不算轻松,但鹤虚子住着的地方确是不错的。鹤虚子的住处在山顶的一个小型盆地,一处院落,几只茅草屋,几亩耕田与花圃,便是他的所有。没有帝京府邸的华贵安适,却有闲云野鹤的自在情致。 鹤虚子有一个负责杂务的童子,叫做鹤吟,江昼歌随鹤虚子到达住处时便是他出来迎接的。 鹤虚子让了一处茅屋给江昼歌住,江昼歌瞥瞥那屋顶的茅草,心里不悦。于是她也便说了出来:“这屋会漏雨。” 鹤虚子不理她。 江昼歌嘟着小嘴盯紧他。 “所以呢?” “我不要住这屋。” 鹤虚子满不在乎地道:“不住就别住,自己露营去。” 江昼歌正要发她的小姐脾气,那童子却拉了她的袖子,小声道:“这屋子是我搭的……你要是觉得不好,我再给你搭一间吧。” 江昼歌愣了愣,抽回袖子,抱着匣子进了茅草屋。 “罢了!” 江昼歌心里气愤又不好发作,想了想,招手让鸣泽过来。鸣泽走到她身边,听见她小声说了什么。 “小姐,这个不行。” “为什么?” “主子说不行。” 江昼歌只得作罢。 休息几日后,鹤虚子便开始教授她课程了。 鹤虚子讲解的知识范围很广,囊括文学、政治、天文、地理、军事、药理、机关术等各个方面,不得不说,他的才华与他的名气相当,世人所言不虚。 江昼歌一边在知识的海洋中漂流,一边思索着如何给自己搭个小屋子。 这日课后,她邀请鹤吟一起散步,好请教他茅屋的搭法。 鹤吟陪江昼歌在后山的一条溪流边慢悠悠地走着,不时弯腰采一棵药草,放进自己的小背篓里。 “茅屋嘛……就是那样……” 鹤吟很有耐心地给她讲了一遍,江昼歌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偶尔也采几棵杂草丢进他背篓里。鹤吟讲得认真,没有注意她的这些小动作,回去后发现背篓里有许多没用的杂草,心里疑惑,无奈地挑拣了半天。 之后她也常常找鹤吟说话,毕竟山上也就这么一个孩子——如果老顽童不算的话。渐渐她对他也有个大概的了解了。 鹤吟是孤儿,自小就没有爹娘,这点和她一样,她感同身受,便有意无意地关心他。他生于山下的一个小村庄,每天给村里的山民帮帮忙,吃着百家饭慢慢长到了五岁。后来有一日他进山打柴,偶然遇见鹤虚子,鹤虚子见他可怜他便收了他做童子。鹤虚子也常常教他一些知识,但他自称资质平平,只学得他皮毛罢了。 江昼歌却觉得,就是这点皮毛也比寻常人要好上很多。 那日回到住处后,江昼歌立在茅屋里,明月的清辉透过茅草的缝隙落在她肩头。 她的身后站着鸣泽。 “阿鹤今天说的记住了么?” 鸣泽摇摇头。 江昼歌正准备复述一遍,却听到鸣泽缓缓道:“草屋算什么?改日让他们给你搭间木屋子。” “真的?”江昼歌愣了愣,眼中迸出喜色。 鸣泽点点头,对着屋外道:“小姐想要一间木屋。” 有人做了个手势,无事遁去。 到鹤虚山的第二个月,江昼歌收到了来自帝京的信。 出发前哥哥曾答应她每月写信给她,因此她并不意外。信中大致交代江府的近况,继而写了一些近日来帝京发生的新鲜事,并问她在老顽童这里住得可好。末了,还提了一句:公主听说我要写信给你,想托我捎些你爱吃的糕点来,我想着女孩子家家的总归有爱美之心,莫要将你养得太过圆润,将来你还要怪起我们来,于是便拦了下来。 江昼歌看到“糕点”二字顿时想念起帝京的各色美食来,鹤虚山风景是不错,鹤虚子的手艺也不错,就是菜色也太简单了些,每日一碗白米饭,两碟菜蔬便是全部了。然而,当她看到后面的“拦了下来”时,如同一盆冷水在数九寒冬里哗啦啦从她头顶泼下,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哥哥太过分了! 于是她便去找鹤吟抱怨了一番。两人坐在河边唧唧歪歪了一个下午。 开春后山顶的溪流解冻,水中浮了一些还未化尽的碎冰,灰色的鲤鱼在底下游弋。江昼歌一边嘀咕,一边随手拾起手边的小石子掷向河中。 “哥哥他也太过分了……把我送来这里,还不准嫂嫂给我送糕点。” “你哥哥这样做,应该有他的原因吧。”鹤吟脾气很好,微笑着答着她的话。 “那算什么原因呀……” 江昼歌又把一颗石子丢进河里,砸中了一条鲤鱼的身子。那鲤鱼晃了晃,浮了上来。鹤吟忽然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抓住了那鱼的尾巴,提了起来。 他笑着喊道:“昼歌,我们有鱼吃了!” 江昼歌皱眉,她不喜欢吃鱼。 “那老顽童喜欢吃鱼么?”她问。 鹤吟怔了怔,答道:“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抓几条带回去吧,说不定他一高兴就少布置些功课了。” 江昼歌从袖子里摸出一枚飞刀,一掷。 一道乌光划过,径直陷入一条鲤鱼的肚皮。她手指一勾,腕上缠着的丝线牵动飞刀的刀柄,飞刀携了鲤鱼再次飞起,落在她脚边,溅湿了周围的春草。 她有次看鸣泽玩飞刀,觉得很有意思,便缠着鸣泽学了这一手。近来她玩得越发顺手了。 江昼歌正准备再次出手,鹤吟却拉着了她的手臂,道: “昼歌,先生他出门了。” 老顽童出门了? 她想了半天,昨天课上鹤虚子是提过这么一句,说什么要云游四方,过个一年半载再回来,当时她在开小差,还被他训了一通。 可不是云游四方去了嘛! 江昼歌忽然乐了,连糕点那事儿也忘了。她笑挽了鹤吟,道:“带你看看我的木屋。” 江昼歌的木屋藏在一片竹林里。那天鸣泽说让人给她搭一个木屋,后来她的隐卫便寻到了那片竹林,就地取材,用竹子搭了一间吊脚楼。 隐卫说,竹子生长周期短,节省资源,于是便选了它作建材。吊脚楼因为底下架空,再大的雨不会积水;侧面开了窗,正好通风,山上空气本就新鲜,如此在屋内也很舒适;屋内有竹制的桌椅,边缘棱角都已小心磨平,以免伤了她。看来他们很是费了一番心思。 江昼歌带鹤吟在竹屋里参观了一圈,问他要不要在这住。 这座吊脚楼有额外的房间,只要把被子抱过来便是。 鹤吟点点头,随即又摇头。 江昼歌不解。 “那边需要我打理,这儿太远,不方便。”鹤吟认真地说。 江昼歌只好作罢。 晚间两人在吊脚楼前的空地上起了火堆烤鱼。 鹤吟将鱼烤得很好,连江昼歌都忍不住夸赞一句。 烤鱼的香气里,有人含笑闲谈,有人轻轻替她擦去嘴角的酱汁。 夜风起,霜露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