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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季花

承熙十五年夏,西凉突然大举进犯大晋西部边境,不日攻克大晋沿边三城,将大晋边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消息传到帝京,承熙帝任姜仪为主帅,宋衍为副帅,率师抗击凉军,收复失地。  同年秋,大晋收复乐城,随后攻打泰城,双方僵持不下,战事进入相持阶段。  西凉方面也没有继续大举推进的意思,只陈兵边界,不时偷袭晋军,晋军苦不堪言。  一场大战后,初雪纷纷扬扬地落在泰城的城门下,掩去了那满地的斑驳血迹,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无数的生命在战争中消逝,只为了统治者的一己私欲。  天气渐寒,凉军总算消停了一会儿,晋军终于松了口气。而就在所有人都在欢欢喜喜地准备过年时,西凉忽然发起进攻,一举拿下了原本已被夺回的乐城,并连相邻的康城也一并占领,晋军退居青平县,但损伤并不明显,只是主帅身受重伤,军中士气低靡。  承熙帝在得知此事震怒,七皇子君淮当即请缨,帝甚宽慰,命其前往西境监军。  承熙十六年元旦,在满地的大红爆竹屑里,有人离家远去。  与此同时,北越悄然陈兵边界,并在七皇子到达青平县当日,兵锋直指大晋北部门户。由于这些年来北部边境开放互市,城中早已混入不少越人,里应外合,不过半日定远城便为越军所占。  承熙帝坐在书桌前,看着案上的军报,不住地揉自己的太阳穴。  有穿着华贵的娇媚女子端着一盅参汤,步态婀娜向他走来,满头的珠钗随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似一曲绝美的乐音。  平日里承熙帝是很喜欢听见这样的声音的,如今却觉得心烦。  来人是倩妃,年仅二十三,是六年前他出巡在江淮邂逅的一名歌姬,她的歌喉和姿色都是江淮一绝,而且是个清倌。当时章凌见他欢喜,很有眼色地将她赎了出来,安排了一个清白的身份送进了宫。于是那些日子里章凌很受重用,朝臣都好奇他怎么突然入了陛下的眼,殊不知是因为她。而她也很争气,在第二年便生下了十一皇子。自此,宠爱更盛,且多年未衰。  “天冷,陛下喝碗参汤暖暖身子吧。”她含笑道,一边亲手用调羹舀了汤往承熙帝嘴边送。  承熙帝“嗯”了一声,自己从她手中接过碗喝了。  倩妃愣了愣,脸上却不动声色,仍旧笑着,在承熙帝喝完时用锦帕拭去他唇上的汤汁。  承熙帝享受着她的服侍,心情稍稍好了一点。可当他望见桌上的军报时,心又沉了下去。  倩妃瞥了一眼军报上的字。  定远……  她一边收拾着碗,一边随意道:“臣妾听说,当年北越战败投降,表示愿意归顺我大晋,七皇子提议在定远城开放互市,如今……”倩妃抬眼看见承熙帝铁青的脸,略带歉意地笑道:“臣妾失言了,还请陛下责罚。”  “出去吧。”承熙帝没有看她,冷声道。  倩妃福了福身子,退了出去。  转过走廊,她将手上放了碗勺的托盘塞到她的宫女手中,笑着回宫了。    第二日,陛下下旨命四皇子前往北境,率五万长策军与北境边军汇合。  清吟宫里,倩妃坐在鸟笼花架旁的长椅上,含笑听着宫女禀报此事,一边用她保养得极好的纤纤玉指从食盒里拣了饲料喂她的鸟。  “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么?”她笑了笑,不以为意。  “可是……娘娘不是和章家……”盼儿小心询问。  倩妃放下饲料,竖起手掌。  盼儿连忙住嘴。  “本宫自有计较,无须你多言。”  “是……”    鹤虚山后山。  覆了薄雪的山野,冷风柔柔地吹拂着,温柔里带着凛冽。  有少女慵懒躺在竹屋的走廊上,一本蓝封皮的古籍随意地遮住她的半张脸,只露出精致的下巴。  一朵细碎的雪花落在她那一点朱唇之上,不知是雪较她的肌肤更白,还是她的肌肤更胜雪一筹。  “主子,前方来报。”  曼珠走到近前,躬身呈上文件。  江昼歌将脸上的书拿开,坐起身来。她伸了个懒腰,才接过曼珠手中的密报。一遍看完,她将那密报随手向后一扔,稳稳落在鸣泽手中。  “西境与西凉的战事僵持不下,北境北越占领边城。”鸣泽一边看,一边总结。  江昼歌轻轻地笑了,继续躺回去。  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的父亲与兄长都为国为君而死,难道还要将她的性命也一并奉上么?  “另外还有几个消息。”  “说。”  “承熙帝命七皇子前往西境监军,并派了四皇子率长策军支援北境。”  “人多有什么用?”江昼歌冷笑,随手拾了那本古籍来看,“北越占领了哪里?”  “定远。”  江昼歌懒懒地“哦”了一声,尾音绵长。她翻了翻手中的书,那是一本兵法。  “要不——试试手吧?”  既然是父亲用命守护的地方,怎能容他人染指呢?她笑了笑,对鸣泽打了个手势。  鸣泽会意,向谷底走去。  山崖下有一处千年寒潭,只要站在潭边,风一吹就能感觉到水中的寒气,故平时几乎没什么人会去。  这几年江昼歌一边随鹤虚子学习,一边让鸣泽为她训练一批新的隐卫,而这训练的场所便是寒潭边,如此不易于被人发觉。  以她的财力,并不能养太多的人,因此隐卫的人数不可能太多,每一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这几百号人,经过几年的训练,都各有一技之长,有以一当百之能。江昼歌也常常和他们一起练武,观察各人在各方面的能力,以备将来启用时能扬长避短,更好发挥作用。  此时隐卫们正在练习近距离搏击。  鸣泽走入场中,周围渐渐安静下来。  “终于……要出山了呢。”    承熙十六年的上半年,定远城七次易主,到了七月时,再次为越军所占。  更为不妙的是,晋军后方粮草被截断,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靠着附近的粮仓勉强度日,晋方困据定远城附近的渚县,大军所需的粮草渐渐供应不上,晋军濒临绝境。  眼看着便要没了粮食,四皇子孤注一掷,决定率军与北越决一死战。主帅陆忠心中有所顾忌,但四皇子先行带了长策军离去,他不得不前去接应。  更何况,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博一博,也许还有转机。  大军在渚县郊外三十里集结,准备进攻打定远城。  天将明未明时,长策军突袭定远城,越军防御不及,被迫退出城池,一路上刀戈零落。  此战顺利得出乎意料,四皇子当即下令乘胜追击,将越军逼至双崖谷。  主帅陆忠率边军跟在长策军后,隐隐觉得不安。这一战太过顺利,可这个时辰,正是士兵最疲惫的时候,莫非越军当真放松警惕被他们钻了空子?  副将沐嘉树瞥了一眼主帅的表情,不以为意地笑了。  一个派系又如何?他为什么要辅佐四皇子那个蠢货?没有四皇子,他照样也能振兴沐家。  “陆帅,”沐嘉树笑道,“此战过于顺利,恐有埋伏,不如我们暂缓进程,以防情况有变,好及时接应。”  陆忠听后,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嘉树你带三万兵马留守城中,其余人随本帅前往双崖谷接应长策军。”陆忠一声令下,□□一指前方。    清晨的双崖谷沉浸在一片昏暗中,两侧树影幢幢,在冷风里似鬼魅般婀娜舞动。  有马蹄声在谷中幽幽回荡,惊醒了树林里的乌鸦,一阵乱飞。  四皇子君岐率领的长策军紧随越军追上山坡,日出的光晕分外眩目,一时间遮蔽了士兵的眼睛。  人影越过地平线时,忽有猎猎的风声传来,君岐猛地一拉缰绳向后退去。  “退!”  一声怒喝,没能让长策军及时躲避对方攻势,反而让前军与不明情况的后军撞在一起,乱了阵脚。  “殿下!”旁边的长策军头领姚武瞥见君岐胸前的箭伤,大惊。  君岐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并让他安排后撤。  又一波箭雨袭来,更多的士兵和马匹倒下,堵住了去路。  “后军变前军,撤回城中!”  姚武刚下完指令,忽然有人来报:“将军,不好了!后路被越军堵死了!”  君岐的心沉了沉。  他好不容易得到这么一个掌握军权的机会,还未立功就要葬身于此吗?  不,他不甘心。  既如此,不如拼死一搏。  “兄弟们,杀!”  “殿下不可!”姚武表示反对,正想命探子去探城中情况,忽然有一道风刮过,绯红色影子在他眼前一晃即逝。他一愣,没来得及吩咐下去。  绯红水袖在晨雾间旋转翻飞,一道丽影在半空中以奇异的速度移动,蜻蜓点水般经过那覆了薄雪的草尖与微湿的树干。妖冶如血的衣袖下乌光一闪,□□离弦,向山坡另一边的越军而去,直逼中间马上那人面门。  马上那人轻蔑地笑了笑。  他一抬手,双手夹住了那支□□。  随即,他的笑容僵住了。  山崖上布置的箭手没有如预期放箭将刺客射死,而刺客在他接箭那一瞬消失,继而抓住了他的后心。  不过也只一念,他便明白了。  对方早就派人埋伏在山崖上,等待时机出手。为了隐蔽,他派去的人并不多,而当战事开始后,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主战场上,此时对方偷袭,趁他不备一举歼灭了那些箭手,确实可行。只是他明明查探了三次,不想还有人藏身于山崖之上。  至于那支□□,起的是声东击西的作用,对方料定这一箭无法对他造成损伤,但仍旧注入内力,将虚招当作实招,使他误以为对方不自量力,实际的杀招却在他的后背。  那红衣如血的绝代女子。  虽然尚未见着真面目,但那风姿却已昭示了她的无限风华。  “姑娘好狠。”  语意里带了浅浅的笑,没有惊恐,没有憎恨,那般平静,仿佛只是两个相熟的人相照面,问一声好。  然而这一照面,却是冰冷的剑刃。  江昼歌忽然对他有了几分好感,同时也多了几分警惕。  她的左手放在那人后心,有意无意地轻轻摩挲,右手执一柄软剑,横于他颈前。  “殿下好胆识。”  纳兰渊并不意外她一语点破他身份,轻笑着伸手抚了抚剑身。  “不知纳兰渊是否有幸得知姑娘芳名?”  “殿下似乎没有身为俘虏的自觉。”江昼歌心里觉得好笑。  纳兰渊两指捏着下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他随意地瞥了一眼前方,两军成对峙之势,暗潮涌动。  “你想要什么?”  江昼歌缓缓开口:“撤军。”  “凭什么?”他笑了笑,不以为意。  纳兰渊将手覆在江昼歌执剑的手上,江昼歌的手颤了颤,纳兰渊笑了笑,将她的手包住,握紧。  “姑娘可把剑拿稳了,不要不小心伤了我。”  “退兵。”  纳兰渊令行禁止,越军很快收束队伍后撤。  对面,君岐沉着脸观察这边的动静。  纳兰渊微微侧脸,轻声对她道:“姑娘还请记得送我回去。”  江昼歌不语,轻轻踢了一脚马腹,马头掉转,随越军方向前去。身后几名隐卫要跟上,被她阻止。  两人一马从山坡地平线上消失。  离开晋军视线,纳兰渊拨开她的剑尖,转过身来。  江昼歌将剑收回鞘中,仅那轻轻一拨,她已知此人深浅。  他并非真的受制于她。  那么她对他的所谓钳制也就没有意义。  “殿下竟戏弄我一个小女子。”  纳兰渊嘴角微微上扬,笑道:“姑娘可算不上是什么小女子。纳兰渊自出生起这二十二年,除了君淮,你还是第一个能算计我的。”  “多谢殿下夸赞。”  纳兰渊把住江昼歌的腰,江昼歌下意识一让,他的手掌正好抵在了她后心。  她还是轻敌了啊……  纳兰渊看见她那张脸时倒是有些惊讶。他在脑中过了一遍,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但太过久远,一时间也想不明白。  远山峨黛般的眉微微扬起,有一种不可言说的英气。如墨乌沉的纤长睫毛轻颤,似无声振翅的蝶穿过无边的黑夜。其下一双深邃的眼眸,似一泊浮了碎雪的千年寒潭,一触及便觉得凉,这样的一双眼睛里却还偏偏藏着几分纯澈。如玉般肌肤上一点朱唇,仿佛广袤无垠的雪野上悄然绽放绯红曼珠沙华一朵,瞬间点亮了那片寂寥的荒原。  他忽然有些想要采撷这样的一朵花。  尽管那花错开了季节,有些不合时宜。  纳兰渊被那样的容颜晃了眼,竟让她捉着了机会逃了开去。  不过他本也没打算摧花的,不然那娇小的女子早就死了一万次。这样的女子,着实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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