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长陵帝刘恒七年 炎热的夏六月,白灼的日光火辣辣的映射在地面上,长眠着汉朝开国皇帝刘邦的长陵亦是一片葱绿繁茂。一丝儿风气也无,只有聒噪的夏蝉不甘寂寞的喋喋鸣叫着,此起彼伏的叫声为陵寝附近的几百户人家平添了一抹燥热。 正是午后最乏困的时刻,忙碌的农人们也搁下了为黍、粟中耕除草的活计,三三两两的在阴凉处小憩。富侈人家更是掩门闭户,主人在内室休寐,只让亲近的侍者在一旁伺从。 这时,长陵一大户人家的桐木大门却轻轻“吱呀”一声,从里面探出了个鬼祟的小脑袋。 左顾右盼发现奴婢们都没注意到他后,这个梳着童子髻的伶俐小男娃迅速一手捏着弹弓、 一手提着麻屦赤脚光膊的跨出了门槛,轻轻带上门时,还不忘掂了掂别在腰际的牛皮袋。为了今天能偷溜出来,他可是做足了功夫,找借口支开了侍婢,耍赖皮瞒过了兄姊,寻了素有午憩习惯的母亲休息的时候,这才得偿所愿。 季夏过后就是孟秋,正是收集蝉蜕的大好时节!阿兄已经入学,两个阿姊是女孩儿家玩儿不到一处去,幺弟才刚会咿咿呀呀的说话,母亲家教又严,都快闷死了!小鬼头一屁股坐在门前台阶上利索的套上了手中的鞋屦,一边不满的嘟囔。 扭了扭脚丫发现挺合适,小男娃哧溜一下跳了起来,撒脚就往三丈外的那棵老榆树奔去。他早就注意到了,一到夏天,总是这棵老树枝桠上的蝉鸣最大、最响!还没走出几步,身后的桐木门突然又是“吱呀”一声—— “阿蚡,你又要偷跑去哪里?”一个俏生生的声音飘进了他的耳朵。 小男娃转过头:一个着粉色裙杉的小女娃立在门内笑意盈盈的看着他。 “吓?!大姊?!” 这个叫“阿蚡”的孩子全名田蚡,小女娃名唤王娡,是同母异父的亲姊弟,他们的母亲叫臧儿。臧儿早年嫁与槐里人王仲,生下了一子二女。在王仲过世后,她又带着三个孩子再嫁到了长陵田家,陆续生下了田蚡、田胜两个儿子。 虽然对孩子们管束严格,但由于臧儿目前心力都放在刚满周岁的小儿田胜身上,加上田蚡是田家长子,丈夫田奎又长年辗转在各地行商,难免对这个长子纵容些,另外两个大些的孩子王信与王儿姁也都让着这个无法无天的弟弟两分。因此田蚡打小便十分淘气,虽然今年才四岁,却已将几个脸皮薄的侍女捉弄哭了好几回,然而他却唯有些忌惮这个长他五岁的同母阿姊王娡,每当有什么点子还在小脑瓜里盘算的时候,只要这个大姊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那么抿嘴儿一笑,田蚡就总有一肚子心思被看穿的感觉。长姊的聪明总是让他非常恼火,却又无可奈何。果不其然,这次又让她抓了个正着! “阿姊~~好阿姊!弟弟给你抓几只草虫玩耍好不好!”田蚡蹦过去讨好的围着她转圈。 王娡歪歪脑袋:“抓来给哪个阿姊?儿姁还是隔壁的香儿?” 知道姊姊在故意逗弄他,小田蚡急了,拉拧着她的腕子不停摇晃:“当然是给我最亲亲的阿娡姊!好不好嘛,求求你不要告诉阿母,让我出去玩会儿,就一会儿!!” “好哇,我可听到了!阿蚡,你就不怕我这个阿姊告诉阿母去?”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拧作一团的两姊弟双双扭头一看,一个形容比王娡略小两岁、面目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儿嬉笑着在一旁探出头来。 “儿姁!”“儿姁姊!” 见到妹妹,王娡禁不住掩口直乐:“这可不好了,阿蚡!怎么办呢?被儿姁听到了,这下,你该求哪个‘亲亲’阿姊呀?” 小田蚡眼珠子一转:“都是亲亲的阿姊,两位好阿姊,不要告诉阿母好不?弟弟给你们抓伶俐好玩的虫子!”说罢还煞有介事的学起大兄王信入学时拜会学友的样子连连给她们行揖礼。 “阿蚡,在求人的时候……你应该行叩礼的哟!”王儿姁一本正经。 听到这话,王娡“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田蚡刷的涨红了脸,气呼呼的嚷嚷起来:“你们联合起来欺负我,我要告诉阿母去!!” “呀,要告诉阿母?正巧,儿姁,咱们刚好来个‘人赃并获’!” 王娡边向妹妹使眼色,边有意拉了拉弟弟腰间的牛皮袋,里面盛装的泥丸嚓嚓作响。 王儿姁心领神会的拍着小手咯咯笑起来:“好咧,这才是雀儿自落网!” 田蚡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拉开丸袋抓起里面的泥巴弹子就要往两个阿姊的衣裳上扔,大有“你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们得意”的架势。 王儿姁尖叫一声赶忙往旁边闪躲,而王娡则眼明手快一把按住了他的胳膊:“不闹了,不闹了!好阿弟,是阿姊不好,行了没?”闹小孩子脾气的田蚡哪儿听得进去,龇牙咧嘴的继续冲她“示威”。 王娡一改刚才的调皮情态,拿出了长姊的架势认真说道:“阿蚡乖!若是以往,阿姊们不但让你去玩,还会陪你玩!但是今天,你真不可以胡闹!” “为什么?“不服气的声音。 “你忘了月前阿翁的书信说要去上郡接我们没见过面的外翁?”王娡捏了捏他的小鼻子。 “那又怎样?”口气虽说没松,但听到父亲名讳,田蚡仍是安静了不少。 “准是成天惦记玩耍忘了这茬!”儿姁快人快口,过来接了大姊的话:“阿弟,阿翁前几日托回来的家信里说,若不出变故今日便要抵家!要是让阿翁回来撞见你这副淘气样……” 小田蚡顿时吓住了,赶忙牵住两个姊姊的衣角开始告饶::“好阿姊,我听话!你们千万不要跟阿翁说!” 见阿弟变脸比六月的天还快,王娡不由狠狠的敲了下他的脑袋:“你呀真是……”。 话未说完,中院门廊处闪出一个老妪,探头看到王娡她们几个立在大门口嬉闹,立刻朝这边奔来,边走边呼喊:“哎哟几个小主人,可找到你们了!快去内室吧,女主人午憩起身,正在问你们呢!” 听说母亲已经醒来,几个孩子赶紧随着她向后院一拥而去。 **************************************************************************** 王娡姊弟几人匆匆走在连接前、后院的回廊途中,不时有来来往往手捧漆盂、铜簠的奴仆、侍婢给他们避让、行礼。对此景象,他们已是熟视无睹。早在一个月前,母亲在接到父亲的书信后便是喜笑颜开、激动不已,不仅立即着下人们开始扫屋灭虫、布置家什,还将当初作为嫁妆之一带到田家却一直紧锁在仓房内的几十口镂花鎏金梓木箱打了开来,取出里面成套的红底黑纹漆具、灯盏、箸盘等,浣洗擦亮后摆放在门厅、正房、庖房内。本已见惯了上等物品的田家奴婢们,在见识了女主人拿出来的物件后,皆是惊叹不已! 也不奇怪,田氏虽没有一官半职,但素来是个殷实大家。除其先祖与七国时齐鲁大国的田氏颇有渊源外,现任当家田奎及其宗亲连襟懂得些因时制宜、椎理去就之道也是功不可没。在秦末寇贼四起、“米比金贵”的乱世,田家先人靠倒腾米粮发了一笔投机倒把的横财。汉王入关,天下初定,大量民众分得田地可以自足后,田氏立即果断的抛弃了不再有牟利前景的米粮生意,转而将目光投向了渔盐业,经过三、四十年经营,不敢说富逾王公贵族,但其吃穿用度亦绝非一般人家可比。京畿之地到处流传着“关中富商大贾,大抵尽皆田氏”的俗语,说的正是他们田氏家族。 因此,田家这些见过些世面的下人都知道,当时仅是一个漆质杯棬就要耗费百人之功,内主臧儿却轻轻巧巧的就摆出了上百件大小不等的漆具。田家即便富足,也没有如此的豪奢底气,这样的手笔……恐怕也只有王侯可比了吧!排场的隆重,也引得下人们对即将莅临的女主人母家父亲的身份猜疑不定。 几个孩子的心思却没有这么复杂,各自揣着一颗忐忑的心垂头进了母亲居室。 臧儿晌午将幺子田胜哄入眠后,并没有真正入睡,她也睡不着。今日就要与阔别十二载的父亲重逢,怎能不欣喜若狂?端坐在铜镜前任侍女手法轻柔的为她梳理一头乌发,年轻的女主人自顾自陷入了对以往遥远往事的回忆。她还记得,幼年跟随父亲在塞外颠沛流离的那些日子。 草原与关内是截然不同的一片天地,举目无极尽是一片辽阔苍莽,仿佛要一直绵延到天之极、地之北,纵是常年生活于这里的游牧部族,在这样的自然造化下,稍有不慎也会迷失方向。尤其是滴水成冰的寒冬,和着雪刃的可怕“白毛风”在毡房外肆虐呼啸,尖锐、嚣狂的恨不能撕裂整个天地般,令人从心底生出最原始的畏惧!到外面走了一遭回到毡房的亲伯们,脸上无一不是布满冰渣。 衣服是羊骆毛皮,食物是肉酪奶浆,还要处处小心草原上的狼群以及匈奴人的劫掠。虽然辛苦,但对于母亲早亡的她而言,能够有父亲相伴身边,小小的心灵已觉满足无比。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让臧儿刻骨铭心至今。 就在七岁那年的春天,草原度过了又一个百草凋零的酷寒,迎来了盎然更新的时节,许是草木也贪慕春风的温柔,大人①选择落脚的不远处小山坡上,竟然早早的盛放了一些叫不出名儿的粉紫色野花。父亲总是叮嘱她不可跑离毡房太远,恐遭性命之虞。臧儿很聪明,也从来很听话,但那可爱的小花太诱人了!她十分想用它们为父亲编织一个漂亮的花环,父亲的辛苦奔忙她看在眼里,无奈年纪太小还不能为大人们分担什么,所以至少,希冀能用可以做到的方式表达一点心意。 虽然花儿开在抬眼就看得见的地方,但距离毡房仍然有些遥远。当她手脚并用、气喘吁吁的攀上山脊,立即就被这种粉紫色的花朵给吸引了!开心的采摘起这些花朵,寻思不止父亲,还有张叔、娄婶都要送。就在她忙着摘花的当儿,一声细细的鸣镝突然掠过她的身边。诧异的抬眼望去,只见两个手里挽着小弓的匈奴孩子正踩在山头上轻蔑的看着她。 臧儿傻眼了。 这两个匈奴小孩约莫十一、二岁,看见她,其中一个扯开嗓子便冲她高声喊叫。臧儿不是很懂匈奴语,只在长辈们交谈的时候听过几句,听多了也知道一些频繁出现的语言意思!对方的话语不需要全部明白,她清楚的捕捉到了里面几个重音词,那是大人们谈到时总是会红了眼睛的词语,意思是——“母狗”“猪猡”! 一股莫名的委屈与悲愤涌上她的心头。以往听见叔伯们的此类交谈,臧儿打心底觉得这样骂人的匈奴人不对,却也没了深入的想法。而如今,当发生在自己身上后,小小的她突然明白了其实听的人总是抱着听故事的心态,其感受远远不及亲身经历者的一成!何况,那两个小孩脸上不加掩饰的嘲讽与蔑笑戳得人无比心凉! 臧儿转头向山下跑去,眼泪抑制不住的夺眶而出。除了身边呼呼的风声,背后的高喊尖笑声变的怒不可遏!就在此时,一个东西重重打到了她的身上,臧儿没有防备,被突如其来的撞击摔到了地上。她惊恐的回头,两个小孩正不停地从地上抓起泥块追赶着向她砸来,抛甩中带起的草屑在空中纷纷扬扬落下。 “呀!!”一块裹有硬石的泥块狠狠的砸中了她的右额,钻心的疼痛击得她摇摇欲坠,有水流顺着脸颊滴淌下来,还是温热的。 臧儿凭着本能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向山下飞跑,不时闪躲、承受着飞砸来的泥块,她边跑边历尽全力的拼命呼喊“阿翁!阿翁!张叔!张叔!”带着哭声的嘶哑声音在空旷的草原上倍增凄凉。害怕、疼痛与屈辱,还有身后尖利的嘲笑,臧儿在仓皇中踩空了脚,一个踉跄从坡上滚了下来,迷蒙间她似乎看见了远处急奔而来的父亲、张叔、娄伯他们的身影…… 臧儿醒来时躺在父亲温暖的怀抱里,还清晰的感觉到了马车的颠簸。额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了,也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听见马车内的动静,张叔掀开帘子进来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低低的说了几句“醒了就好”“没事就好”。 “阿翁,我们又要搬家吗?”臧儿仰头轻轻的问父亲。 “……臧儿乖,马上就到了,不舒服的话靠在阿翁怀里。”父亲臧衍低沉的声音让她安心不少。 张叔也在旁边安慰她:“好闺女,忍一下。我们得加快脚程!” 臧儿点点头,往父亲怀里靠了靠,半响轻声又问:“阿翁……‘我们’……是不是总是这样被‘他们’欺负?” 这次,马车里没有任何声音,臧儿感觉父亲用力的搂紧了她。 **************************************************************************** “内主,梳好了。“侍女的声音将她从追忆里拉了回来。 “哦……。”侧对铜镜理了理鬓角,借以拭去了眼角的润湿,臧儿随口问道:“信儿、娡儿他们几个都过来了吗?” “诺,几位小主人都已在外间等候多时。” 臧儿点点头,起身为还在襁褓中熟睡的幼子掖了掖被角,便扶着侍女的手,撩开层层帘帐缓缓走出了里间。 年岁最长的王信早在几个弟妹前进入了母亲居室,而今年满十岁的他已入学两年,跟先生甚是习了些礼仪进退。王娡、王儿姁、田蚡姊弟三人匆匆忙忙赶来时,一眼便看见长兄举止周全的静候在那里。看到几个弟妹莽撞、喧哗的样子,王信用眼神向年长些的大妹示意了母亲所在的内室,聪明的王娡立即制止了两个弟妹的噪响,带着他们依长幼次序乖乖的跪坐在长兄身边。 臧儿绕过镂雕屏风走到外间,看到四个孩子规矩的等候在那里,不由莞尔。虽说信儿、娡儿、儿姁是前夫所出,然丈夫田奎对这几个孩子仍然没有亏待,还有什么是比夫妻恩爱、家庭和美更好的呢?目光扫到光脚赤膊的田蚡身上,臧儿好看的细眉立刻蹙了起来。 “蚡儿,为何衣不蔽体,这是拜见母亲的态度吗?” 田蚡唬了一跳,心叫不好。由于刚才赶的匆忙,他来不及换掉这一身便进了母亲居室,早知横竖都要挨训,不如先去痛快玩一场!然而嘴上是万万不敢这么说的,小田蚡只得老老实实的伏地认错。 “孩儿也请阿母责罚。”一个轻柔的女儿声音适时的响了起来:“如果不是女儿故意逗弄蚡弟,误了修饰梳洗,蚡弟也不会在大人面前失仪。” 淡化了田蚡偷溜出去玩耍的事实,也只字不提一同顽皮的王儿姁。田蚡不由在心里感激的叫了好几声“我的亲亲好大姊”! 臧儿却笑了:“娡儿,身为长姊,爱护弟妹本是好事,但下次维护弟弟、独担责任的时候,记得让他把丸袋、布囊先卸下来。儿姁,你说是吗?” 王娡红了脸,王儿姁大气不敢喘一下只低头称“诺”,田蚡更是一副欲哭不哭的表情。 一直静默的王信突然开口道:“阿母息怒。方才蚡弟进屋的时候,孩儿见其足踝干净,鞋履上也无泥污,可见并未到门户外顽皮,兴许只是在庭院内嬉耍罢了。今日是阿翁与外翁归来的日子,不如让蚡弟速去梳洗,以免到时在长者面前更失礼数。” 臧儿微微一笑:“真会说话,毕竟是读了两年圣贤书的人。看在兄姊这么维护你的份上……蚡儿,一会儿拜见你父亲与外翁时,定要装束严整,明白吗?” 田蚡连声称诺,哪还敢争半分嘴。 臧儿继续开口道:“我儿都知道了,你们的父亲上月特地从东鲁到上郡去接你们的外翁——也就是我的阿翁,今日就是他们抵家的日子。母亲叫你们来,是要你们在外翁面前恪守礼教、不可造次。你们外翁……在匈奴多年,受了很多苦……谁要是淘气惹外翁不高兴了,我这个做母亲的都将严惩不贷,知道吗?” 如此这般训诫了一番,四个孩子都齐齐伏地下拜,应声答诺。 “好了,都过了日中②时分了,都去梳洗整理下,一会儿随我同去户外迎接你们阿翁和外翁。” 听见母亲这句话,王娡与兄弟妹妹赶紧施礼退出了居室。 回各自房间的路上,王娡紧走上前拉了拉兄长王信的袖角:“今天真是谢谢阿兄,否则我真不知道怎么帮阿蚡圆这个谎。” 王信停下脚步看着只及自己胸口却一副煞有其事模样的妹妹,笑了:“谢阿翁、外翁去。要不是今天大人们抵家,阿母心情大好,你们呀,就等着受惩戒吧!” 王娡吐了吐舌头。王儿姁恨恨的掐了把弟弟的手臂:“都怪你,都怪你!”田蚡给她一个大白眼,不客气的掐了回去。 听着嬉闹的声音远去,臧儿在房内笑着摇了摇头。 刚才领着王娡几个孩子过来的老妪从居室外走到臧儿身后,似在自言自语:“内主,距上次见王太子已经十二年了啊……。” 臧儿回身,正色道:“娄婶,莫再用以往燕王府的称谓呼我阿翁,故燕王臧氏早已倾覆多年,对我也像以前一样称呼就好。当初父亲送我归汉,全仗了娄叔、娄婶照顾,至今已近二十年。在我心里,从来把娄婶跟娄叔当家人看待!” 娄妪垂首:“内主,婢家原本只是齐地贱虏,被故主卖至燕地,父母不堪新主驱使,先后于燕地亡故,婢子当时十余岁,逃离主家流落街头,只身一人又遭地痞戏辱,幸亏得遇微游的太子。太子仁义,不仅惩戒恶人,还将婢子收入燕王府。活命厚遇之恩,婢结草衔环也无以为报!当初随太子流亡匈奴,为避人耳目才以假名唤主家人。今日太子归省,婢实在是百感交集,当效从前之礼啊。”言语里有掩饰不住的哽咽之声。 臧儿苦涩一笑:“什么王太子?什么燕王孙?若被有心人听到,我臧氏还不知是福是祸。” 娄妪伏地请罪:“请内主恕罪。婢一时激切,忘乎所以。” 臧儿扶起老妪,淡淡道:“娄婶,我知道你对故燕王忠心耿耿。但如今时过境迁,早已没有燕王孙与燕王太子,只有田氏之妇臧儿以及她多年未见的阿翁,那些旧事……就让它们随云烟散了罢!只有娄婶于我是家人这一点,不管从前还是将来,都不会改变!” 娄妪凄然:“……内主。” 二人又絮絮叨叨的忆了些旧事,不知不觉日影在谈话间渐渐西斜。 王娡与王儿姁回房后很是仔细梳洗了一番,两姊妹还为外翁会喜欢哪种服色争论了半天,最终还是在侍女们的提醒下,按照母亲早已定好的意思,换上了一袭翠色新衣,除了尺寸有差异外,皆是一样纹色。再经过重新编梳垂髫,缀上发带、穗子,使本就生得俏丽出众的两个小女儿更显得玉雪可爱。往人前这么一站,活脱脱的一对精致玉娃娃! “阿姊,你说外翁长什么样子?”王儿姁天真的眨着眼睛。 “见到了不就知道?你要像阿兄说的那样——少安,不可莽撞!”。 待拾掇齐整,已是鋪时③中刻,两姊妹不敢怠慢,急忙赶往母亲居室,与兄长王信、弟弟田蚡一起守候在外间,刚满周岁的幺弟田胜也已经醒来,在臧儿和乳母的诳哄下穿衣清洗,不时发出婴儿特有的嚅呀声。 这时,前院门房进来拜道:“内主,家主遣人来报,车马已临长陵三十里外。” 臧儿大喜,立即带着几个孩子以及一干奴仆到户外准备迎接事宜。 注①:大人,这个称呼所代表的具体意思各朝各代均有别。在秦汉时,表晚辈对长辈、上辈的尊称。如《史记高祖纪》中刘邦曾对父亲刘太公说:“始大人常以臣无赖”,就是呼父亲为大人的实例。 注②:日中,据西汉简,日中、西中时分都即未时。未时:下午一点至三点。 注③:鋪(其实是“食”字旁)时,即申时。申时:下午三点到五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