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公子?”听完长子的陈述,臧儿蹙眉,疑惑的挑了这么句。 “诺。”王信恭敬的回答母亲的问话:“那人年龄比孩儿年长几岁,大概二十几许。观他风采气度,不似寻常贵族子弟。” 臧儿略微沉思了下:“好了,我们都知道了,信儿,下去吧!” 听到母亲的发话,王信施了个礼退出了偏房。臧儿转头用眼神征询一直在上首默看《德道经》①的父亲。 臧衍方阅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一句,察觉到女儿的目光,也不待她开口,便懒懒道:“新妇归省?呵,也亏娡儿想得出来。如果被一个小女娃区区几句不甚高明的谎话就糊弄了过去,对方也无非就是个草包,不用担心。” 臧儿一笑:“阿翁,女儿只是在想……行事做派这么张扬,会是长安哪门权贵?” 臧衍呵呵一笑:“就算是王侯世家或者皇亲国戚,金家都已经选定了请期日②,娡儿的嫁仪已定在四月中旬,不久后她就是金家新妇了。不管是哪家的浮华公子都没用了,难道对方还能来抢人?。” “……孩儿知道,阿翁舍不得这个孩子。”臧儿神态里也尽是不舍,柔声道:“为人父母,又何尝舍得呢!” 臧衍却笑了:“这门亲事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我老了,见不得离别什么的。金氏的聘礼十分丰厚,还使媒人为介③提亲,可见他们对这门婚事的满意和庄重。只是臧儿,信儿娶卢家女,与京师内史府的府吏有了瓜葛,娡儿嫁与金氏,又搭上了跟少府的一道桥梁。皇家朝廷的漩涡,可要有所心理准备啊!” 臧儿听完,应声答道:“诺,谢阿翁提点,女儿会提醒夫君及儿女万事小心的。” 臧衍点点头:“还有一件事需跟你夫婿斟酌斟酌。信儿今年已加冠成人,又已娶妻成家,我教导了他这些年书学,不光是为了消磨光阴。王、田两家虽没有做了三年两千石官位的亲戚,没资格向朝廷推荐子弟为郎官。但田氏有足够财力,可以通过‘赀选’这个路子让信儿入仕。哪怕开始只是一个没有俸禄的小郎官,只要能做到皇家身旁去,又得到赏识的话,难保没有平步青云的机会!只是这条路……你们只能将信儿领进门,以后,就要他们自己把握了。” 臧儿不由笑了:“阿翁,我与夫君原本也是这么盘算。只是由于眼前要紧的是娡儿的婚仪,因此打算忙过了娡儿的大事再与阿翁仔细商议,没承想阿翁都已想到了!” 臧衍听罢,叹出一声:“你们夫妻啊……。”不再言语,父女两人对视着笑出来。 原本随侍在外间的侍女进入内室,在屏风后跪拜道大女公子已经在外间等候了。 臧儿喜笑颜开的对父亲道:“呵,是了。阿翁,女儿打算带您的外孙女去看看金家送过来的聘礼,顺便教导她一些为人新妇的礼仪,这就退下了。” 臧衍挥手示意去吧,待臧儿离开后,满头银发的老人微微阖上了眼睑。有些话他并没对女儿讲,讲了也没用。当初归汉时,在匈奴一起锋刀磨砺几十年的好些生死旧友未曾一起回来,这几年在汉地舒心的呆着,可彼此间的鸿雁鱼书并未间断。近来信札问候间隐隐有风雨欲来的蛛丝马迹显现,虽不明朗,却瞒不过有在汉匈生存几十年经验的臧衍。匈奴一直存有觊觎中原之心,是否将有大事发生?臧衍不敢确定,但汉廷与匈奴,恐怕终究会有一场恶仗!只是,别是现在啊……老人忧心忡忡,重又拾起了《德道经》继续默阅。 这边东首耳房里,臧儿带着长女喜滋滋的查阅着金氏的聘礼。静静陪在臧儿身旁的王娡,安顺的听着母亲对这些礼物的称赞。臧儿随手牵起一幅绣有文字的登高明望四海织锦在女儿身上比对,王娡看见锦缎上附着的竹简片,不由好奇的取下照着上面的字念出声:“雁候阴阳,待时乃举,东南夏北,贵有其所。” 臧儿笑:“男方在送聘礼的时候都要随礼附上‘六礼文’,所送上的各式礼物也都各有谒文,外各带一篇赞文,写的都是些吉祥话,这就是其中的一首赞文。观这庄重的架势,金家是非你这个媳妇不娶了!” 听了母亲的一席话,王娡羞红了脸。 臧儿轻轻抚住了女儿的脸。 “阿母?!”望着母亲突然黯淡下来的美丽脸庞,王娡诧异。 “以后嫁入了金家,就是金家的媳妇了!父母兄妹不在你的身边,要顾惜自己,还要关爱丈夫、孝敬公婆,尽一个妻子跟儿媳的本分……。”臧儿轻柔的开口,无限爱怜。 王娡迎着母亲疼惜无比的目光,垂目颔首,绽出了一个温婉粲丽的微笑。 汉天子刘恒十三年四月丙午,关中田氏继长女王娡,嫁与长陵金氏独子金王孙。 嫁娶那日,黄昏时刻,金氏独子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迎亲队伍来迎接新妇。 汉代秉承了前朝的婚仪习俗,与后代迎亲必吹吹打打、热闹非凡唯恐十里八乡不知的喧嚣不同,按照周礼而行的婚仪安静、庄严、肃穆。这一日,王娡着上了皮缎朱貂的新嫁衣,身坠代表完满幸福的玉组佩,编梳着象征出嫁新妇的实心大髻,佩戴上华盛、花钿、金爵步摇,经过精心妆面后,由田奎、臧儿陪伴着娉娉婷婷的出了田家大门。 迎新千里远,送故不出门。 在众人的注视下,金王孙小心的将自己的新娘扶上了迎亲的马车。 田家新婿向丈人、丈母行了三次大礼后,迎亲队伍便载着新郎与他的新娘向长陵金氏的府邸缓缓行去。王娡撩开马车帘幕对着父母的方向深情凝望。 一直到看不见迎亲车仗了,臧儿依旧恋恋不舍的望着爱女一行离去的方向。田奎抬手抚上妻子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夫妇二人一同入得门来,回到正房看见臧衍正在点亮厅堂内的烛火。 “《礼记曾子问》里孔夫子曾曰——‘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烛,思相离也’。是吧,贤婿?”臧衍回头对田奎夫妇如是说。 “诺,正是如此。”田奎答道,轻轻拥住了暗自啜泣的妻子。 汉长陵乃汉朝开国皇帝刘邦的陵寝,在长安城北四十里,东面不远处即是高后吕氏的合葬陵,附近所居多是豪桀名家。而田氏与金氏府邸俱在长陵,相距并不十分遥远,迎亲车仗缓行慢走约小半个时辰便到了金氏府邸,新郎金王孙下马来携着新妇进入正堂拜见父母。 握住伸向扶自己步下马车的男子手掌,王娡内心忐忑、拘谨、惶恐、羞怯,五味杂陈。在容车上她就不住偷偷的打量着前方马背上的男子背影,呐呐自问:这就是我的丈夫?而同时,新郎也在马上不住回头注视着新妇乘坐的车乘。 从扶住王娡缓缓步下容车到进入金氏正堂之际,金王孙几乎都在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的新娘。早在年前媒人为介上田家提亲时,他就听大人们说过田氏继长女王娡是个找遍全长安都难得的大美人,且秀外慧中、品行端雅。听到周遭人对女方的赞不绝口,金王孙面上很不屑,然实际却是百般心痒好奇。如今真切的看到即将被呼为“内子”的那个人后,金家公子的眼睛就再也离不开她了!他小心翼翼的握住她的手,如同擎着举世罕有的珍宝。 与所有新妇进门一样,王娡被领入金氏府邸后第一件事便是拜见公婆。在随同金王孙一起行着新人当行的参拜大礼时,王娡的矜持得体、烟视媚行,不住赢得参加婚仪的宾客们啧啧的赞叹声。 礼毕后新妇被送入新房,新郎金王孙则在筵席间接受众人的祝酒。席间不断有熟识的年轻小子与新郎嬉笑、捶杖,夸赞他怎么就找到这么个大美人做妻房以及不要沉溺美色采补阴阳过余云云,引得宾客们哄堂大笑。觥筹交错,杯盘狼藉,直到初亥时刻,酒足饭饱的宾客们方才散尽,微醺的新郎终于进入了为他们新婚初夜准备的新房。今夜金王孙喝了不少酒,但神智依然清明,他的眼前似乎总是有一双脉脉含情的美目在凝望,使他忘不了初见伊人时的惊喜与渴慕! 这样美丽的女子是我的妻房,我的,我一个人的!看着在灯火下羞涩无比的妻子,尤显得娇若桃李、脸赛芙蓉,金王孙就那么与她坐在床榻边对坐痴痴的看着,忘记了言语和动作。 王娡被他看得愈发无措,遂起身为他倒了碗温水,递过去低低的说:“……夫君,喝点水润润喉吧!” 金王孙的眼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接过碗盏后还是痴愣愣的看着她:“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王娡大窘,睫毛轻颤:“我们已拜堂成亲,你即是我的丈夫,我即是你的妻室。称你夫君难道不对吗?” 金王孙突然笑了出来,将手中漆碗重重的搁在榻旁,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是的,过了今夜,她便真真正正是他的妻子了! 正是人间四月,孟夏时节,金氏独子娶亲的这个夜晚,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软玉温香、巫山高塘,绵密滴答的雨声遮掩了那些人间男女的纵情欢爱、娇嗔浅吟。自此,金王孙对妻子是千怜万爱,王娡对丈夫亦是温婉体贴。小夫妻俩的日子倒还算得上幸福甜蜜,尤其在不久之后,当王娡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更是将这种新婚的喜悦推到了极致。殷实的家庭、疼爱自己的丈夫、即将出生的儿女……王娡原本以为自己会这样过完一辈子,可惜的是,司命神却不肯轻易改写手里的薄籍——这一切,都在那场震撼大汉王朝的兵戎发生后,悄然改变。 注①:德道经,就是现在的“道德经”,分道经、德经上下篇。但在长沙马王堆汉墓里出土的却是德经为上篇,道经为下篇,此处采前汉计法,不以今人为准。 注②:请期,婚姻“六礼”之一,即选定嫁娶的吉日。 注③:介,媒人上门提亲称为“介”,是较为隆重的求婚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