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天子 刘恒 后元五年 按照汉家制度,八月要祭祀宗庙,并饮食酎酒。每年这个时候,各郡长官以及各封国的诸侯王也会专程入京朝拜,一来参加这一年一度祭祀祖宗的大事,二来也为岁末即将到来的全国上计①做准备。因此,历年八月到九月末,伴随着各地诸侯王及地方长官的涌入,整个长安城都是一派熙熙攘攘。 对于这些,王娡早已见惯不怪。她像往年一样,与后宫诸美人一起查看酿酒、准备服饰、着人打扫廷殿或准备其他物事。 今年是天子刘恒在位的第二十一个年头,一晃眼,王娡已入宫好几年。这几年间,她恩宠不衰,除了刘嬃外,又陆续为皇太子生下了刘瑷、刘婡子两个女儿。如今小女儿婡子方才几个月,还是个吃奶的婴孩,而已满五岁的大女儿刘嬃已经会带着三岁的妹妹阿瑷满殿宇的跑着玩了。 适逢母亲臧儿来宫中探视,前脚刚踏进兰林殿的殿门,眼尖的小刘嬃脆脆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外婆,外婆,阿母,外婆来看我们了!” 小刘瑷紧紧跟着大姊的屁股一溜小跑了过来,左一声右一声的嚷道:“外婆,外婆,有没有好玩、好吃的给阿瑷啊?” “哎哎,我的小可爱们!有着呢,快过来外婆抱抱!”臧儿俯下身亲亲两个小外孙女的脸颊,脸上乐开了花。 听见孩子们的吵闹,原本在屏风后为手绢刺绣的王娡已经走了出来,笑盈盈的见过了母亲。 臧儿将带来的礼物分送给了几个外孙女,又逗弄了会儿,王娡便让乳母带着她们到庭院中玩耍去了。母女俩对坐于几案旁,絮絮说着家常话。侍奉的宫人们送来了温水,又往熏炉中加了几块熏香。兰林殿中凉风习习,撩拨着熏烟跟着风儿满室转悠,惹的满室生香。 “娡儿这可真是清雅芳香啊。”臧儿闻着空气中的香味,享受的闭起了眼睛。 王娡扑哧一笑:“阿母都来多少次了,还这么说!兰林殿本来就是因为遍植杜衡、芳芷、留夷等香物,整座殿宇香草如林才取‘兰林’二字的啊。” 臧儿频频点头:“这皇宫中的东西确是不同凡响!上次路过积草池,远远看见一簇火焰在池水上烧,吓了我一跳!走近一看,原来是池里有棵红色珊瑚树!珊瑚倒是知道,可这么巨大的当真世上罕见,恐怕有一丈多高吧?” “阿母眼力真好,这株珊瑚有一丈二尺高,是今年陛下寿诞时南越王献上的贺礼。要是晚上看去,池上更像是在燃烧似的,宫里都叫它烽火树呢。” 臧儿啧啧称奇,起身不住打量这殿中陈设。 “看来太子对你很是上心,又赏赐了什么好东西吧。”臧儿的目光落在一盏雕饰有七龙五凤、杂雕有芙蓉莲藕纹路的铜灯上。 王娡娉婷的走过来,给母亲解释说:“这个是常蒲灯,出自长安巧工之手。女儿晚上有时会读读圣贤古籍或者做做女工,太子知道了,就赏赐了这种常蒲灯。” “皇太子这是心疼你呢!” “太子对诸位美人都各有赏赐,都很体恤。”王娡答得乖巧。 臧儿呵呵一笑:“呵,这么会说话,难怪太子那么宠爱你。”说着抬手捏了捏女儿的脸颊,王娡嘻嘻笑着,巧妙的躲了开。 臧儿收回目光,突然道:“……娡儿不怨阿母吧?” 王娡一怔。 这句话她已经从母亲嘴里听到过三次。第一次是母家将她从金家强行夺回时,第二次是将她送进太子宫一年后,而这第三次…… “阿母此话怎讲?” “我将儿姁送入宫中一事。”臧儿言简意赅。 “阿母今天怎么老说这些见外的话?”王娡说:“我和儿姁是亲姊妹,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况且她入宫后,还是我这个做阿姊的几次向太子举荐。如今儿姁已得到太子宠幸,而且已经有了身孕,这对我们家是好事啊!” “多一份宠爱,对我们家当然是多一份保障。你和儿姁都是我的女儿,做母亲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得好人家?阿母明白,儿姁能顺利得到太子宠幸,都是你这个做阿姊的在宫中提前铺的路。这几年你在宫内厚遗嫔妃,笼络众人,将人情处的妥妥帖帖,连永巷那些采女、宫人都说你好呢。” 王娡唇角笑意粲然:“我能打点下这些人情还不是因为有母家丰厚的资财做后盾?当初阿翁早逝,母亲的辛苦女儿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阿母放心,我不是小气量的人,一定会照顾好儿姁的。” 臧儿目光中闪现出些许歉疚,但稍纵即逝:“你和信儿是家中的长子、长女,可你兄长的脾气、性格你不是不清楚,不是能担大梁的人。虽然在几年前已赀选为郎,可到现在都没有什么起色。娡儿,幸好还有你!” “喏,阿母放心,女儿当尽绵薄之力!”眼珠转了转,王娡说:“是了,有件事还望父母大人为女儿费费心。” “何事?” “烦劳阿翁阿母为女儿找一个人。” “什么人?” 王娡侃侃道:“一个叫朱仲的卖珠人。” 从兰林殿走出后,臧儿停下了脚步,回首望望那座雕梁画栋的殿宇,她心里轻舒了口气。经过宫中这几年的洗练,女儿是越来越稳重从容了,可是,她也越来越看不懂这孩子了。 娡儿,你总是这么聪慧、得体、识大局,但有时,阿母真希望能看到你的心! 送走母亲后,王娡踱步到内庭栏杆前,眼望着在各色香草间嬉戏的两个女儿和众宫人,唇角绽出一丝轻笑,目光落到雕栏外的几株木樨上。今年殿中的木樨花较往年开的早些,在花开后,王娡便令侍女们将花朵摘下做成了熏香。 兰林殿中一年四季香气萦绕,却各季绝不相同。这些熏香的选择和制取,都经过殿宇主人慎重的考量,多选用的是安神静心、舒缓淡雅的香色。若有若无,却又无处不在,闻之令人心旷神怡,就像她这个人一样。 不止熏香这种小事,兰林殿中的器物择用与布置摆设都有一番道理,既迎合太子审美,又杂糅了殿宇主人个人的喜好。 汉朝国大地大,作为要驾驭群臣、谋定后断的储君,遇到不顺遂是常有的事,因此皇太子刘启到后宫寻欢时,不时会带着剑拔弩张的情绪。太子高兴,要陪他高兴;太子不高兴,就要哄他高兴。这是王娡一贯的准则。可是这种“陪”与 “哄”也是种不好拿捏的手段,而善于揣摩心思的王孺人将这个本事发挥的恰到好处。否则,哪有今日在美女如林的后宫中的一席之地?可是,还不够。 儿姁入宫是两年前的事,那时王娡已经为太子诞下了第二个女儿刘瑷,接连两胎都是女儿,可真是乐坏了太子宠幸过的其他女人。 “再得宠幸又如何?生了女儿又如何?就是将来封个公主还不是要尚列侯?看看人家唐儿,再不受宠可有个儿子,将来怎么着也是封国太后,跟只有女儿的可不一样!”这是君兰从侍奉晏昵殿的宫婢处听来的闲话。 呵,真是骄狂,这种封王、封侯的话都跟吃饭一样随便乱说,还真是不忌惮!王娡最初很有些不快,这几年,没少被栗纾尖酸过。不过不止对她,栗纾对皇太子的姬妾们,几乎都没好言语。转念一想,她能这么骄纵,也是依仗生下了皇长孙刘荣这个缘故。况且,话虽然难听,却不是没有几分道理。自己入宫几年,只有女儿没有小子,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所以当母亲跟她表示想将儿姁也送入宫中时,王娡的目光微妙的闪了闪。 女弟儿姁早过了及笄之年,但父母却并未急着许嫁,她不是没猜度过父母心思,如今母亲挑明了倒还好商量了。太子的宠幸终有时限,与其让其他女人占据了,不如肥水不流外人田。再说古有娥皇、女英事,姊妹同侍一夫并不稀奇。儿姁来了,她们姊妹间还可以相互有个照应,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 聪明人会走一步看三步,王娡自诩看不了那么远,但至少下一步是要未雨绸缪的。于是才有了后来儿姁入宫、王娡荐美、姊妹同侍这些事。就在王娡怀上第三胎期间,王尔姁如愿成为了太子刘启最常召幸的美人。 宫闱间的杂言碎语从来就不少,现在围绕她们姊妹两个的更多了。有讥笑“一个不够又来一个”的,有嘲讽“大的怕失宠才让小的来邀宠”的,还有一部分则是叹息“王孺人真是心宽不嫉”的,杂七杂八,说什么的都有。对这些嚼舌的话,开始两年,王娡也有憋屈与愤懑,不过现在,她已越来越知道该如何泰然处之。 在遇到一些口舌之争时,众美人性情不一,自然表现、处理不一。 栗纾从来不是吃亏的人,只有她顶别人的份儿,没有别人损她的理。程瑶、贾秀仙则会哭哭啼啼的向太子告状,或者令宫人们到处嚼舌头,其余美人也大多如此。唯有王娡,对一些不快的人和事充耳不闻。不过她不是不争,而是换个方式来争。待过段日子,在与太子的相处中,会见机轻描淡写的说上那么两句。不过说的这几句不是告谁的黑状或要太子为她作什么主,而是句句为太子分担着想的意思。 “阿娡年纪虽轻,却秀外慧中,明事知理。论识大体,她们都不及你啊。”几日前,皇太子曾这么赞许她,但赞许过后,却是莫名的一声叹息。 刘启神色间的疲惫并没逃过王娡的眼睛。最近陛下身体欠安,据说是痈疽病反复不定。皇太子既要代父亲分担部分国事,又要去陪侍双亲,有倦态是自然的。只是这声莫名的叹息令王娡实在奇怪,莫非是忧心陛下身体?听永巷令说,皇太子已经有段时日没有召幸过任何美人了,难道当今陛下的病情真到了某种严重的地步? 在这个夏日午后,兰林殿庭院中遍植的芳芷、留夷等香物,在暖风中轻摇细摆,卧褥香炉在被褥间散发着袅袅烟气,落地纱帐垂下的流苏轻轻摇曳,一个巧笑倩兮的美人在倚栏旁笑看女儿们嬉闹顽皮。 “嬃儿,看着点!瑷儿,小心!”时不时呼唤着女儿们,美人似乎很满足于当前的生活。在阳光下,她的脸蛋光洁璨丽,仪容优雅柔媚,娇美的唇角微微翘起。 就在白皙的手指不经意抬起,欲整理被风缭乱的发尾时,一双秀美的眼睛望着重重宫阙中一处殿阁,兀的睁大了。 在庭院中玩耍的刘嬃、刘瑷和一众宫人,乃至整个未央宫中的后妃嫔御,也全都看到了王娡所看见的景象,个个目瞪口呆。 注①:上计,指地方长官到京师向天子汇报一年治理状况的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