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一位衣饰粲然,周身云霞环绕的神女,将天上那轮高挂的太阳摘下来,捧在手里,送到了爱妾王娡面前。而被神女摘下来的太阳,敛去了灼人的光和热,变成了一颗明亮的珠子。王娡接过后,与神女相视一笑,仰脖将珠子吞了下去。到这里,刘启陡然惊醒。 不安的翻身惊动了躺在身侧的美人。 睡意朦胧中,一只柔软的手环上了他的腰,轻柔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殿下,怎么了?” “没事。”刘启拍拍她的手背:“睡吧。” 轻轻的“嗯”了声,脸颊挨着他的手臂,王娡复又闭上了眼睛。嗅着肩窝处秀发的香味,刘启也阖上了眼皮,心内纳罕道,神女捧日、阿娡吞之?莫非是日有所思的缘故?这么漫无边际的想着,模模糊糊间,他再度沉入了睡梦中。 清晨的第一缕曦光从东方透了出来,太子寝殿中造型曼妙的青铜灯具摇曳着豆大的火苗,宫人们正轻手轻脚的忙着熄灭这些灯火。 皇太子刘启与昨夜奉召留宿的王娡业已起身。 早一步起来的王娡已先行梳妆好,准备随女御回去猗兰殿。在离去前,照例过来向皇太子辞行。按照规矩,唯有太子妃薄氏,才拥有在太子宫中留宿过夜的权利。不过,刘启才不是被这些规矩束缚的人,他愿意让谁留,谁就可以留。 来到刘启身边时,数位宫婢正在侍奉他漱口、更衣、着冠,王良娣施施然的向他拜别。 皇太子却说:“急什么?孤今日休沐,好不容易喘口气,想去沧池游览一番,良娣不想陪陪你的太子?” 王娡唇角翘了起来,走过去接过宫人手中的束腰,轻车熟路的为他系上,边系边说:“陪,怎么不陪?只要太子高兴,妾愿意天天陪!” “马屁!”刘启哼唧了一声,摊开两手由她系,嘻嘻笑着说:“给孤系舒服点,这些宫人笨手笨脚的,久了就勒的慌。” “好,好!” 王娡嗔怪着为他调整束腰的位置,眉毛轻轻蹙了起来:“殿下可有好好吃饭?” 刘启十分无语:“这问题,你见孤一次,总是问一次。” “那是因为殿下总是这么清瘦。”王娡的话里是满满的心疼:“不是说旱情已经有所缓解了吗?” “旱情是有缓解,可偌大一个国家,解决了一件事,还会有其他的事,要不怎么说日理万机?加上最近阿翁身体欠安,除了一些特别重大的事务需要奏请县官外,其余基本都是孤在处理,你说忙不忙?”束腰已系好,王娡接着将太子的衣襟仔细捋平。 “陛下身体不好?”王娡听出了话中的话。 刘启将食指放在唇边“嘘”了声,她心领神会,不再追问。 “走吧,早膳后跟孤去沧池。嬃儿、瑷儿不是很喜欢坐楼船么?把女儿们都叫上!”刘启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这是他表达亲密的一种不自觉的举动。 王娡微笑着颔首。 长安自古水源充沛,域内有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水相绕。在营造未央宫时,工匠们利用“八水”中的潏水支流在宫城西南面的地理条件,巧妙的开凿引水,将潏水水源引入了未央宫,并以此开凿出了一个巨大的人工湖泊。由于湖水一年四季总是呈苍碧色,于是取名为沧池。 六月时节,天气明媚,游玩正当时。沧池水面在阳光下浩浩瀚瀚,波光粼粼。湖区池岸附近栽种有大量荷花,一些争着抢拔头筹的荷株已开出了热热闹闹的花朵。或洁白、或粉嫩、或嫣红,娇娇滴滴的花朵缀在高高低低的荷叶间,为原本的一片碧色增加了一抹鲜丽婀娜,在碧波顷顷的湖面映衬下,更是好看。 今晨,皇太子刘启带着良娣王娡和刘嬃、刘瑷以及刘婡子三个女儿,乘楼船在沧池中嬉戏。说是嬉戏,其实更多时候,太子只是笑呵呵的看着王娡带着女儿们采荷、喂鱼,听着几个小女娃咯咯笑闹的声音。 在湖风漾起时,楼船平稳的停靠到了渐台旁。渐台是沧池中的假山建筑,上有凉亭数座,可供人休憩游玩。皇太子携爱妾和女儿们登临渐台,欲往凉亭而去。六岁的刘嬃与四岁的刘婡子一路上打打闹闹的行在众人面前,才开始蹒跚学步的刘婡子由乳母抱着,咿咿啊啊的想跟在两个阿姊后面,无奈小脚丫还太软,跑不快又跟不上,走不了几步干脆就又由乳母抱在怀里了。刘启和王娡倒是不急不躁,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山石拾阶而上,遇到崎岖的地方,还相互搀一把,感情好的连跟随的众人都忍不住的偷笑。 坐落于渐台向阴面的凉亭早已打扫干净,四围纱帐曼曼;亭内铺设好了桌、席,几案上香果依依。夏季虫蚁众多,为防被它们叮咬到,亭内还架设了熏炉,炉嘴正徐徐的往外喷着香雾。 刘嬃与女弟刘瑷蹦蹦跳跳的跑进凉亭内。刘启与王娡进来时,两个小姑娘正你一言我一语的拣选杨梅果。 笑呵呵的在亭内的软榻上躺下来,刘启舒服的吁出一口气。正欲端起酒盏,有人轻轻挡住了他的手。 “殿下,先喝点热水暖暖心。”王娡笑嘻嘻的抽走了他手里冰凉的酒盏,将手中盛有热水的这盏递了过去。 刘启横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倒是乖乖接了过去。半盏温热入喉,顿觉滋润不少。抬眼看着王娡令侍婢取来热水,亲自为自己温酒,皇太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有人将你放在心里挂着,就是这种感觉吧。 “阿翁,吃!”出神间,女儿刘嬃托着几颗杨梅到了刘启跟前,手里举着一颗递到他的嘴边。 “哟,都到这时节了还有杨梅子?”刘启纳罕着哄她:“乖,嬃儿吃!” “可是阿母说,食当先敬尊长。这里阿翁最尊最长,当然要先给阿翁啊。”刘嬃学着母亲教导她们的口吻说。 “是吗?”刘启回头眯着眼看王娡:“好好,阿翁吃!”说罢就着女儿的小手咬了一口。 “跟吃有关的你就记得清楚,要是教你的《诗》也能记得这么清楚就好了!” 听见女儿的话,年轻的母亲随口道。 “哪有哪有,阿母教的我都记得!!”生怕母亲不相信似的,刘嬃马上背诵起来:“‘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这是阿母最新教的一首《诗》,我记得可清楚了!” 听了这话,刘启不住的点头,把她拉到怀里故意逗道:“光会诵可不行啊,还得知道讲的是什么,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是说舞师手执笙簧,快乐的演奏‘由房’一曲。”刘嬃眨巴着眼睛回答。 “哟,不错嘛,来!”刘启赞许的从盘中选了一个大个的鲜杏,递给她做奖赏。 “阿翁,我不要吃水果,我想吃炮豚!”刘嬃在他怀里撒娇。 “吃炮豚!吃炮豚!”听见阿姊说要吃炮豚,耳朵尖的刘瑷也跟着嚷起来。 “可以了啊,少得寸进尺!”做母亲的不客气了:“你们阿翁前些日子忙的团团转,好不容易得个空闲,你们两个就别胡闹了!” 刘启却不以为然:“没事,只要我的嬃儿、瑷儿高兴就行!不就是想吃炮豚么?阿翁让庖厨马上做!” “阿翁最好了!”刘嬃高兴地抱住父亲的脸庞,两父女碰额头、蹭鼻子,玩的不亦乐乎。 “殿下!”王娡十分无奈的摇摇头:“你就宠溺她们吧!” 听见这话,刘启回头,正好看见他的良娣将温好的酒盏取出来,用小铜勺舀起一点试温。今日王娡身着一件烟萝色罗绮深衣曲裾,衣上以三十多种不同颜色的丝线绣着舒卷的乘云纹,长发梳成垂云髻的样式,发间饰有青色玉簪,缀着芙蓉钿,一支花树步摇斜斜的插在鬓间。她低眉敛目试酒的这个情态,让刘启看的心旷神怡。 “这些小事让宫人们做就好了,良娣这边来嘛!”刘启拍拍身侧的软塌。 王娡依言挪步坐了过去,刚挨着边儿,刘启一双手就伸过来环住了她的腰。 “殿下,女儿们在看呢。”王娡戳戳他。 装模作样的收回手,轻咳了一声,刘启正色道:“嬃儿,瑷儿,看见你们的小女弟了吗?” 刘嬃乖巧的答:“婡儿在那边,乳母带着摘花呢。” 婡儿是刘嬃对小妹婡子的呼号,她喜欢这么叫。 “你们也跟乳母去那边看看如何?”刘启继续一脸正经。 刘嬃的小俏眼一翻,扫了扫父亲,又看了看母亲:“阿翁是有话要跟阿母说吧?孩儿这就带瑷儿到那边去玩,不妨碍大人的事!”说罢冲刘启做了个丑丑的鬼脸,拉着小刘瑷跑出去了。候在亭外的乳母宫人们赶紧跟了上去,生怕这几个小皇孙女有什么闪失。 看着女儿们跑远了,刘启看向王娡:“这小丫头真是鬼灵精!” 将温好的酒盏递给他,王娡浅浅的一笑:“殿下可不要太宠溺她们,否则以后不知长成什么样子!” 接过轻酌了一口,太子慢条斯理道:“怎么会?有你在,孤很放心。” 刘启这话说的轻薄,话头背后却十分有深意。不过他一向嘴欠惯了,王娡并没有拿这话当真。 “说来——孤还没有赏你!”靠在软榻上,刘启信手兜过她腰间玉件的丝绦下摆,在指尖绕来绕去。 王娡奇怪了:“妾做了什么使得太子要行奖赏?” 皇太子眯眼一笑:“美人不要,难道美人的兄长也不要?” 聪明如王良娣,顿时明白了太子意所何指。原来,前些日子,她曾托兄长王信为皇太子办了一桩事,说来也不大。就是在禁中任郎官的兄长在与丞相长史饮酒时,有意无意的将太中大夫邓通在县官面前言说丞相申屠嘉的一些“话”说给了他听。 “可是妾兄说给丞相长史的那些话起了作用?”王娡倾过身子悄声问。 刘启眉开眼笑的招手:“你靠近点,靠近点孤给你说。”言罢,太子为王娡将后续娓娓道来。 原来,王信说给丞相长史的那些话,本来就言者有意,听者也有心。过了些日子,丞相长史又找个合适的机会将听到的话透给了直属上司申屠嘉。 现任丞相申屠嘉,是当年跟随高皇帝打天下的旧部之一,是历经高皇帝、惠帝、少帝(吕后)迄今的三朝老臣。四年前,故丞相张苍因为荐人不当引咎卸任后,当今陛下经过长时间的考量,将时任御史大夫的申屠嘉擢拔为了丞相。作为一位在朝堂上浮沉几十年的元老大臣,当然不是什么偏听偏信的主。因此,在长史向他奏报邓通的诽谤之言后,丞相并未表露出什么情绪,反而呵斥属下不要妄传禁中言语。 结果,数日前,申屠丞相入朝拜见天子,恰逢邓通陪侍在侧。 看见当朝丞相,邓大夫不仅为礼简慢,神色间还甚是倨傲。申丞相乃武人出身,为人十分正派,对这些个佞幸本就瞧不上;再说论起地位,邓通不过一个上大夫,区区千石官,对身为三公之首的丞相都如此怠慢,这样下去还得了?对长史奏报的那些话,申屠嘉本来还将信将疑,如今看到邓通当面的表现,顿时对那些话信了个十成十。 待公事奏毕,申屠嘉在天子面前委婉的提出,陛下喜欢谁当然可以使谁富贵,但是对该讲求的规矩,还是应该遵守的谏言。谁料天子却听不进去,这下可得罪了以刚直著称的老丞相。在回丞相府后,他即刻下了一道手令让邓通到相府参见,否则就以斩首论处。邓大夫此时知道害怕了,赶紧告诉了刘恒。皇帝知道丞相的牛脾气上来了,对这种元老重臣又不好硬来,于是便让邓通前去赔个罪,再设法召他回来。 战战兢兢来到相府的邓通,完全没有了平日的气势。摘下头冠,脱去鞋履,散着头发光着脚,狼狈至极的在丞相面前磕头请罪。磕到头破血流,申屠嘉都不准备饶了他。结果还是县官命人手持皇帝节旄来到相府,代天子对丞相道歉并给邓通求情,这才算了事。据说,申屠丞相这一手把邓通吓的,回宫后在皇帝面前哭的稀里哗啦。 听到这儿,王娡已经笑出了声:“这申屠丞相,可真是个火爆人!”笑过,她继续开口:“不过也好,这下邓通可要老实一阵子了!” 哼了一声,刘启道:“他要是识相点,会做人些,也不会撞丞相手上。就是可惜,申屠相最后还是放了他一马!” 听到这话,王娡心知,太子不是想教训邓通那么简单,顿时收敛了笑意,谨慎的问道:“殿下……莫非是想除掉邓通?” 刘启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说:“孤与申屠丞相那道上疏,夺了他的利益,他记恨。可私铸之风再不刹住,迟早祸国殃民!真当孤不知道他那些中饱私囊的勾当?再说,北宫伯子如何?赵同如何?这些人都是阿翁的佞宠,也都比邓通能干,可都谨守本分,知道分寸,哪个像邓通这样?诽谤丞相、非议太子,挑拨父子、离间君臣,这种人,你觉得能留吗?” 王娡点点头:“妾明白了。说起来,朝中好像有不少官员都在巴结邓通?” 刘启没好气的说:“是啊,阿翁对邓通太过纵容,上之所好,下必甚焉!那些巴结的,都是物以类聚,能有什么好货色? ” 王娡提醒他:“殿下,你这可是把馆陶公主也骂进去了!” 说起自家阿姊,太子也一点不客气:“一样!孤这个阿姊,一点骨气都没有,哪里有利钻哪里!堂堂公主,居然也跑去巴结什么邓通,真是可笑又可气!” “好了好了,殿下就不要生气了。”王娡给他抚背顺气:“妾只是觉得,官员们也好,馆陶公主也好,巴结邓通难道是因为他本人?真实目的其实是讨好当今陛下啊!再说,殿下以为,申屠丞相真想杀了邓通吗?” 刘启靠在榻上,冷笑道:“哪能啊,丞相就是想打击下邓通的嚣张气焰,他要杀了邓通,阿翁能善罢甘休?” “是啊,都知道县官对邓通的宠幸程度,殿下不就是因为不好出手,才假手申屠丞相的么?申屠嘉是老臣,陛下不好开罪;可如果是殿下,却难保不会影响父子情分。既然丞相已经教训了他,估计邓通一时半会也不敢造次了。邓通现在得宠,可未必一直能得宠。陛下现在护着邓通,三年、五年可能,三十年、五十年可能么?想收拾邓通,以后有的是机会,不急在一时,殿下觉得呢?”王娡轻言细语的劝说。 鼻内重重哼出一口气,刘启没有回答,只是话锋一转,笑道:“所以说,孤想要赏美人,美人或者美人的兄长想要什么赏赐?嗯?” 王娡噗嗤一笑:“多大点事儿?还需要赏赐?” “要得,必须赏!”刘启一脸认真。 王良娣故作姿态想了想,说:“能为殿下分忧,就是妾最好的赏赐,不过这次是妾兄的功劳……阿兄平生没有其他爱好,就喜欢喝点好酒。既如此,就请殿下赏赐两坛皇家上等美酒,如何?” “就这么简单?”刘启问她。 王娡笃定的点头。 刘启打量她:“美人兄长还只是个郎官吧?不想借这个机会为他求求官职?” 王娡却不入他的套,侃侃道:“殿下,实不相瞒。妾兄王信不是什么才能出众之人,为殿下跑跑腿、传传话、打听些消息尚可,若论出谋划策、审罚刑判……却实在没有那份能力。若求的官衔与兄长才干不相当,妾担心到头来反而害了兄长,更怕牵累太子!所以,还是请殿下赏赐美酒吧!” 刘启嗓子眼里咕咕笑:“真是有趣,良娣还是第一个在孤这儿不为自家兄弟求官求利却求酒的!” 王娡大方的说:“殿下谬赞,古语说,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妾并非不想求,只是觉得兄长不适合为官,若今后有适宜为官的人选,那是一定会向殿下求的!” “哟,真能讲条件!”刘启开怀大笑:“好好,孤等着你!” 两人之间这种风趣应对由来已久,这也是刘启对王娡宠爱不衰的原因之一——巧言辞,善应对,适时逢迎,却又不失自我,相处起来令人如沐春风。而在王娡这边,栗纾兄长栗卿、程瑶亲弟程祌的官位怎么来的,她心知肚明,她又岂有不知为兄弟乞官的道理?一个家族要长久兴荣,光靠她和女弟儿姁可不行,就是宠冠后宫那也只是在女人堆里,能出入朝堂、手握权势、指点江山才是真的稳固!她早有意扶植自家兄弟进入仕途,可兄长王信除了喝酒在行,经学、议政没一样在行。遇事如果连谏议都提不出来,如何让太子重用?没有点真本事就是硬扶上去也会跌下来,若牵连家族就更是得不偿失。因此,在没有物色到合适的人选前,还是谨慎些的好。 “那殿下,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