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王娡不是第一次做母亲了,对怀孕的十个月该注意什么、讲究什么并不陌生,然而这胎却给了她太多的意外。 先是这个小崽子极不安分,动的很早。到了六个月的时候,力气渐长,更是一脚踹到了母亲的肋骨上。当时王娡正在散步,疼的当即就弯下了腰。幸亏君兰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主人,这才没有摔倒。而后,这小兔崽子照样该踢的踢,该睡的睡。有一次,还直接踹到了正在抚摩王娡肚子的刘启手心上。捱到十个月的时候,按理该出来了,可这小崽子偏不,继续在母亲的肚子里待的四平八稳。如果不是因为太医每日请脉诊视都说正常,以及肚子里真切强烈的胎动,王娡简直就要怀疑人生了。 “都说‘酸儿辣女’,良娣怀上这胎后突然之间喜食酸物,这胎啊,肯定是个小子。奴婢还听说,‘出月的儿子是个宝’,一定是个非同凡响的小皇孙!”这日,殿内众人得闲聊天时,执掌猗兰殿最年长的女御这么说。 听见这讨巧的话,身形沉重的王良娣与众人一并笑了起来。笑过,却又忍不住叹息。这都怀了十一月多了,可还没有任何分娩的迹象。这时日一长,会不会捂坏了孩子,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王娡越想心里越犯嘀咕。 在一次皇太子前来探望时,王娡忍不住将心中的担心告诉了他。刘启却安慰她说,古时陈锋氏女怀孕十有四月,方生儿子放勋,即后来的大贤尧帝。美人怀的这胎,一定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见太子如此信誓旦旦,王娡心里宽慰不少。转念一想,着急的确不是办法,不如耐着性子慢慢等待,该来的总会到来。 该来的的确会来,如同有新生,就有死亡一样。就在猗兰殿的王良娣焦急的等待肚子里的孩儿临世的同时,皇太子刘启却被太医令告知了一个瞠目结舌的消息——天子,快不行了! 尽管早有预感,可当亲耳听到这话,刘启还是难以接受。与之相反的是,中宫窦皇后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却平静得多。不论皇后、皇太子心思如何,皇帝本人对此早有觉察,只是,对生死,他有自己的感悟。这一年多来,刘恒有意将政事慢慢的放给皇太子,就是在为可能到来的万一做准备。 自从得知父亲将不久于人世后,除了理政、廷议和寝息的时间外,刘启几乎都在禁中陪伴他。这日,皇太子正代父亲批阅上疏时,突然听到传报说父亲今日精神好转,想要见他。刘启立即放下手中的奏疏来到了皇帝居处。 天子夏宿清凉殿,冬居温室殿。如今正是六月时节,刘恒却没有止宿于清凉殿,而是选择了麒麟殿,皆因“画石为床,紫瑶为帐”的清凉殿,对现在的皇帝来说,有些太冷了。 皇太子在病榻前拜见了父亲。刘恒现在连起身都很艰难了,饭食吃的很少。看见儿子,他示意要起来。刘启赶忙上前,并天子侍中一道将父亲扶起,又为他披上外衣。觉得半卧的姿势调整舒适了,皇帝示意常侍身边的一众人都去外殿。明白县官是有私密之话要与太子单独谈,黄章等人施礼后鱼贯退出。 待榻旁只剩父子二人后,刘恒开口了:“阿启,我们俩父子多久没好好说过话了?” “等阿翁的病好了,儿臣天天陪阿翁说话。”强压住心头的悲痛,刘启答道。 刘恒笑笑:“尝药监、中常侍、小黄门每日为朕尝的汤药比吃的饭还多,公卿、大臣们的询问、请安络绎不绝,奉常告请宗庙、太子祷告祈福都多少回了?朕的身体自己清楚,现在再不说,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阿翁!”刘启的声音有些哽咽。 刘恒却不避讳,自顾自的说下去:“这世间人呐,总是乐谈生、讳谈死,可死有什么好忌讳的?天下万事万物从萌生到成长,最终哪有不死的?人也一样,死才是世间的常理,自然的归宿啊!朕这些天一直在想,死不可怕,可在死前总得把该安排的安排好。朕的百姓要继续过日子,朕的江山要有后继之人,历来天子一旦驾崩,就举国致哀、天下缟素,可夏六月正是农忙时节,如果因为家家居丧而耽误农时,朕在九泉之下也会魂灵不安。所以,要跟你好好谈一谈。” 这番话说出来,皇太子知道,父亲这是要交待后事了。 “阿翁,你说,儿臣一定遵循。” “朕死后,丧仪从简,不要铺张。服丧人员系的麻带宽度不要超过三寸,车架和兵器就免了。宫中应当哭祭的人,在早、晚上哭十五声,有个意思就行了。其余时间该干嘛干嘛,不许成天哭哭啼啼。头七后就下葬,不许延长丧期。下葬后,霸陵保持原样即可,不要再修什么馆驿、楼观。九十天的大功之丧太长了,缩减为十五日,五个月的小功之丧也缩减为十四日,三个月的缌麻之丧减为七日。其余的,朕还在想。总之,不要为死人而折腾活人。”刘恒淡淡的交待道。 刘启静静地听着,泪水在脸上拉出长长的泪痕。 “放心吧,朕会事先拟好诏书,将后事昭告天下。只是,太子啊,以后,这个国家,就要交给你了!”说到这儿,刘恒的眼圈红了;“我儿,朕只能带你到这儿了。以后,要做个励精图治的天子,眼中要有国家,心中要有百姓。我朝建国至今方才几十年,还有许多事没来得及完成,朕是看不到了,可你还年轻。朕,就把一切都托付给你了!” “阿翁!”皇太子再也忍不住,伏地大哭起来。 人间最是伤心事,无非生离与死别。皇太子哭,皇帝也哭,一对父子就这么相对饮泣。过了一小会儿,还是老成的父亲先止住了悲声:“阿启,擦干眼泪,朕的时间不多了,还有许多话要跟你说,你过来。” 太子依言又靠近了些,刘恒拉着他的手,将一个父亲掏心窝子的话说给他听:“你登基后会遇到很多状况,新君上位,不服气的人多着呢,宗室老臣,诸侯将领,尤其是那些老资格的侯王。这个朝堂,面上看上去风平浪静,实际波涛暗涌。如果……如果发生了什么危急的情况,中尉周亚夫是真正可以担当领兵重任的人!中郎将卫绾为人忠厚,是值得信赖的人,你也要好好对待。记住,新皇即位,最重要的是政权的平稳过渡!” 一口气说了这么些,刘恒有些累,停下来喘气休息。太子赶忙为父亲顺背。摆摆手,皇帝继续道:“还有,小心外戚之祸!我朝崇孝,也好也不好。做皇后时没有多少权柄,可要是做到了皇太后……就要小心了。” 刘启忍不住问道:“阿翁觉得阿母会干政?” 刘恒沉默了下:“阿启,你大母①性情如何?百官都说太后仁善。是的,可你阿母的后位,却是太后一力保举的,能干预立后还不算什么。当初朕想要查办丞相周勃,太后不同意,抓起冒絮②就向朕砸过来。朕知道她的意思,朕的皇位都是陈平、周勃给的,不应当这样对他。可太后又哪里知道,开国勋臣,功高震主,又手握重兵,还能废立天子,乃国之大忌!还有九年前,匈奴人大肆入我汉境,我本欲御驾亲征,不也因为你大母的阻拦而没有成行?朕告诉你这些,就是要你有心理准备。你阿母虽好黄老,尚无为,可绝不是像你大母那样的仁善之人。而你大母那种仁善人尚且会干预朕的决策,你以为,你的母亲,今后就不会干政么?” 刘启瞪大了双眼,他总算明白为何父亲遣开了众人,方才这些话,的确不能让第三个人听到。母亲窦氏立后和周勃免相这两件事发生时,刘启方才十余岁,不是很了解,但十年前匈奴犯境、阿翁欲御驾亲征这桩,他却是清楚的,因为让丞相张苍去往长乐宫搬来太后的正是他自己。说起这个,刘启有些汗颜。 “当时让张苍去大母那里的正是儿臣……。”刘启老实承认。 “朕知道,其他人哪有这个胆子?敢抬出太后来压朕!”刘恒瞥了他一眼:“知道是你,所以朕才没有追究。阿启,朕要告诉你的是,朕做皇帝的时候,尚且会受制于太后;以后你做了皇帝,就不会受制于你母亲么?对这些外戚,既要用,又要防。张苍免去丞相之位时,我原本想让你舅父窦广国担任丞相,可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转而任命了申屠嘉。你知道为什么吗?”刘恒故意把问题甩给他。 “担心重蹈吕氏之祸。”刘启说。 刘恒十分嘉许:“知道就好,对此,你母亲还颇有怨言。外戚不是洪水猛兽,有贤能者不是不能用,可朕,实在不放心你阿母!这人呐,是会变的。” 皇太子不说话了,父母之间的事他不好参言。两边都是自己的生身父母,帮哪边都不是。当下只谨慎的应道:“阿翁放心,儿臣会小心的。” 皇帝又笑了:“朕知道你在想什么。觉得做父亲的,居然要你日后当心母家,心里不舒服。朕当然希望这些担心是多余的,朕也希望皇后与太子将来能同心同力,对江山社稷有利,使我汉家基业欣欣向荣,可长个心眼总比缺个心眼强,你说是不是?” “阿翁教诲,儿臣铭记于心。”皇太子应允道。 “朕行将就木,能给你的建议都给你了,不要让朕失望。”刘恒的心境很平和,哪怕到了最后,他也永远是那个宽宏从容的君王。 皇太子失声哽咽,他退后几步,跪下,向父亲行了稽首大礼。 后元七年六月的这个早晨,汉王朝的现任天子与继任天子之间进行了一场私密的对话,这也是刘恒、刘启父子间最后一场恳切的长谈。不久,己亥日,刘恒在做了二十三年皇帝后,卒然驾崩于未央宫,终年四十有五。 天子驾崩的消息传开来,长乐、未央二宫一片恸哭之声。东、西二宫的宫门以及长安城门悉数关闭。南、北二军加强了守卫,围绕皇宫严密把守,各宫各府亦都加强了警戒。负责天子丧仪的执事官早已取来干净的黄色丝锦衣物以及金缕玉衣,为大行皇帝沐浴梳洗后,一一穿戴于遗体之上。正是夏季时分,玉晶盘盛满了从凌室取来的冰块,放置在棺床四围,以冰冻保存皇帝的遗体。身居长乐宫的薄太后,大哭着从东宫赶过来,口内直说“你这个不孝子”,以悲哭宣泄内心的痛苦。窦皇后、皇太子刘启在一旁泣不成声。三公九卿等大小官吏,皆穿白衣、头戴白巾,匍匐哭告于皇帝灵前。当晚,通告天子驾崩的竹使符便发往各封国、郡县,闻听皇帝驾崩,散于各封地的王侯、公主们纷纷赶赴长安奔丧。未央宫中白幡曼曼,人人悲容戚戚,如丧考妣。 按照大行皇帝生前的遗诏,遗体在未央宫停尸七日。这七日间,各司各署忙得不可开交。由于时间紧迫,东园令、考工令抓紧准备着所有出丧及殉葬需要的明器。皇太子刘启令中尉周亚夫、典属国徐悍、郎中令张武为三将军,征调京城附近各县士卒及内史所辖的京城士卒共三万一千人,负责安葬前的挖土及下葬后的填土等事务。 在此期间,皇帝的血亲们按照丧仪恪尽职守,窦皇后作为未亡人,责令三公掌治丧事,而皇太子以储君身份总领朝政大局。太后薄氏成天以泪洗面,只是守在儿子遗体旁边。刘恒生前后宫诸夫人、皇太子的一众姬妾以及十多个皇孙、皇女通通需到大行皇帝灵柩前守候。大腹便便的王娡也在此列。 刘恒驾崩时,王娡已怀有身孕十三月多了,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丧礼上,在人堆里非常显眼。她现在行动极不方便,弯腰都困难,更不要说还要遵循那些跪拜礼节。常人轻轻巧巧的动作,她却需要两三个侍婢搀扶着才能弯下腿,还要注意不要伤及肚子里的胎儿。看见这些,刘启很是心疼。在太子的维护下,除了在停尸日的慰灵祭和大行皇帝出殡丧仪这两个必须出席的时刻外,王娡都获许待在猗兰殿,她与腹中的胎儿都得到了很好的回避。 到了头七乙巳那日,天亮上水之时,未央宫前殿举行了浩大的丧葬之仪。皇太后、皇后、带领后宫诸贵人、宗室女、命妇等女眷面东而立,皇太子带着诸位皇子、皇孙等男丁面西而立,三公九卿、百官群臣在殿下按序立定。在谒者的唱喝声下,赞诵、跪拜、哭祭等出殡流程有条不紊的进行。待这一切完毕,载有已故皇帝尸身的赤色棺椁,在万骑士卒的护卫下,浩浩汤汤去往霸陵。 霸陵是刘恒生前选定的墓冢,位于长安城外东南,因靠近灞水而得名。由于刘恒生性简朴,他的陵墓也是因山凿挖墓室,而不另外起土。随着棺椁缓缓送入墓中,一切明器就位,墓门关闭,一代帝王从此长眠于黄土之下。在三万余士卒挥汗如雨填土之际,以丞相申屠嘉为首,百官公卿纷纷跪拜于刘启跟前,顿首请求为已故的皇帝追奉谥号。 按照有司所言,已故天子刘恒享位二十余载,在位期间,施以仁化,奉行德政,德至盛也。谥法有云: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愍民惠礼曰文,锡民爵位曰文。因此,请求上谥为“文”。 沉浸在丧父之痛中的皇太子,对这个美谥很是满意,于是同意了群臣的谏议。从此后,后世皆尊称刘恒为孝文皇帝,史称“汉孝文帝”。 国不可一日无君。在孝文皇帝入殓下葬后,翌日,皇太子在群臣簇拥下,前往高皇帝长眠的长陵,拜谒宗庙,并在高帝庙前举行了即位大典。从文帝驾崩那日算起,短短九日,汉王朝快速完成了一次新老接替,迎来了新一任君王! 从长陵高庙回到未央宫后,刘启正式袭位称帝。当新任天子头戴冕旒、身着衮服,第一次以天子身份出现于未央宫前殿时,群臣山呼雷动,齐喝万岁之声响彻宫宇,直达霄汉。这一年,刘启三十二岁。从这一刻起,属于他的时代开启了! 注①:大母,即祖母,这里指薄太后。 注②:冒絮,头巾一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