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启即位元年,夏初之际,长安城附近发生了一桩奇事。在东城三门之一的霸城门口,上万只毛色纯丽的青色雀鸟陆续自四面飞来,栖息在城门处。在完成如同朝拜一样的回旋飞翔后,须臾,又消失的了无踪迹。不论城门守军,还是寻常百姓,都见证了这桩奇事,人人啧啧称奇。 青雀群莅临霸城门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未央宫中。数日来,囿于废田租之争和匈奴入代地之事的新皇,脸上总算舒展出了笑颜。于是,天子以青雀降临之故,改霸城门为“青雀门”,又在这月乙卯日,大赦天下。几天后,不知听信了谁的话,刘启又让工匠们在青雀门的木柱上加以雕饰纹理,敷以彩绘,更名为“青绮门”,并赏赐天下各家各户民爵一级。 赦天下、赐民爵,都是安抚百姓、聚拢民心的手段,待这两桩落定,刘启又马不停蹄的召开廷议,准备征选去往代地与匈奴谈判的使臣。 匈奴侵入代地是半月前的事,如今人马仍在境内徘徊。此举对刚登基的刘启来说,如同下马威一般,很不友好。当然,还有另一层意思——想探探新君的态度,否则就不会只是区区几千骑了。孝文皇帝在世时定下的和亲政策,这位新皇准备继续遵循还是另有打算?匈奴残暴凶蛮不假,可他们也不傻。 听取公卿将领们的意见并审时度势后,刘启已有决断。隐忍也好,违心也罢,有些事,在不能与之抗衡的时候,只有先忍!文王有食子之痛,越君有尝胆之苦,唯有强大,才能伺机雪耻。 经过一番考量,最终,持重可信的御史大夫陶青被遣往代地与匈奴进行约谈。在亲自将手持节旄的陶青一行送出未央宫城后,望着渐渐远去的车乘,刘启面无喜怒。转头又召集丞相申屠嘉、治粟内史、谏议大夫们就减免天下农田一半田租之事进行讨论。 十多年前,当他还是皇太子时,意欲尊农事的孝文皇帝曾打算全盘废除农田租税,后来,出于实际考虑,只废除了农田税赋,而田租照旧。现在,轮到他做天子了,为了进一步减轻治下子民的负担,刘启准备继续推行父亲在世时的一些政策。如果说与匈奴和亲是被动之举,减免天下田租就是主动而为了。 附和与反对之声各执一词,刘启巍然不动。最终,赞同减免田租、主张“邦以民为本”的儒生辕固一派占据了上风。于是,在仲夏时节,刘启向全国正式下诏减免天下农田一半田租。 诏书一下,举国欢腾。但这桩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却惹得有些人不高兴了。比如东宫窦太后!为什么不高兴呢?皇帝竟然听从的是儒生们的谏言,而不是她喜欢的黄老派的观点?也是从这时开始,孝文皇帝辞世前的担忧,开始逐渐显现。 其实,这时候的皇帝,心中是忐忑的。他如今是九五之尊,一手尽握江山,哪个有志男儿不希冀有所作为?但刘启又是个谨慎、心机之人,凡事总要权衡多遍。因此,在未来的岁月中,刀锋与磐石并存的秉性,既助益于他,又掣肘于他。 刘启忙于朝堂,而他的一众后宫姬妾也没闲着。如今皇太子成为了天子,那势必要议立皇太子,那这个皇太子究竟会是谁? 按照汉家立嫡立长的制度,若皇后有嫡子,当然先考虑嫡子。但如今中宫薄皇后无宠无子,平日连刘启的面都稀少见到,她连争夺储君的资格都没有。立嫡不可能,那就只有立长!在诸庶子中,栗纾的儿子刘荣为诸子之长。照这么看,皇太子十有八九就是刘荣?不止栗纾,很多人都这么理所当然的认为。奇怪的是,天子这边,却迟迟未将这立嗣之事提上日程。 在太阳的东升西落中,猗兰殿里的小刘彘与他的三个小阿姊一起,在母亲的呵护下,平安健康的成长着。 大的三个都是女孩子,突然多出这么一个小阿弟,几个小女娃都新奇得很,有事没事就喜欢围着他转,捏捏鼻子摸摸脸。要是小彘儿一哭,几个女娃比母亲还急。三个阿姊中,尤以长姊刘嬃最护他,不论休憩还是出游,处处不忘阿弟,也不看看她自己都还只是个小人呢。 眼看着,小彘儿就要满一周岁了。这日,刚结束早朝,刘启便来到猗兰殿,看望王娡以及四个孩儿。 见儿子长得胖嘟嘟、粉嫩嫩,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天子忍不住抱起他一口接一口的亲。这连话都还说不利索的小崽子,竟然也抱住他阿翁的脸么么的蹭。这可把刘启开心坏了,抱起他就开始举高、落下,举高、再落下,被抛甩在空中的小彘儿,不仅不害怕,还一个劲的哈哈大笑。 “好了好了,陛下!当心把彘儿摔着!”王娡不住的提醒。待他停下来时,做母亲的赶紧将儿子从他手上抱了过来。 “咱们的小猪又长肉喏!” 刘启扭扭肩膀,玩笑着说。 嗔怪的看了他一眼,王娡才道:“陛下注意点,彘儿还那么小,伤到了可怎么办!” “喏喏,夫人教训的是!” 刘启懒懒的应道,抬头吸了口猗兰殿内淡淡的香气,放松的神了个懒腰:“今天就在你这儿住下了!朕先睡会儿,一会儿再起来跟孩子们说话。”说罢,拖着身体进了寝殿。 王娡将刘彘交给乳母,跟进寝殿来时,刘启已除去鞋履,在床榻上大刺刺的躺了下来。侍奉的宫婢疾步过来向王夫人小声奏道,陛下和衣而卧,让她们都出去。王娡点点头,让宫人们先行退出。 走到天子近前,王娡俯下身轻柔的道:“陛下脱掉外衣吧,当心一会儿起来着凉。”刘启闭着眼睛“唔”了声,她立即为他解开玉带钩,除去腰带,脱掉外袍,又将薄薄的锦被盖在身上,这才悄悄的退了出去。天子即便卧榻酣睡,近身侍卫们也寸步不离。望着殿宇内外那些虎虎生风的卫士们,王娡心中猜度,陛下,怕又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刘启醒来的时候,小彘儿正在呼呼大睡,而夫人王娡则陪着女儿们在做猜谜游戏。见父亲起身,刘嬃、刘瑷和刘婡子三姊妹顾不上跟母亲玩耍,齐齐拥过去把阿翁围在了中间,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叽叽喳喳。 刘启坐到座榻上,乐呵呵的听几个女儿撒娇。几案上已摆好了夏季的时令水果,他拾起一个鲜嫩的菱角喂给了怀里的刘瑷。 “阿翁,我也要吃!”刘婡子趴在父亲的腿上,巴巴地说,就差流口水了。 “好,来来!”刘启又拾起一个喂到了小女儿嘴里。 “我我!”刘瑷嚷嚷。两个小丫头左一个右一个的要阿翁喂,刘启被两只小手左右拉扯,却一直还笑嘻嘻的。 真是小孩!刘嬃心里哼了声,才不跟两个女弟争这些。她抓着父亲的手,期待的问:“阿翁,一会儿能陪我对弈一局吗?” “怎么?上次被阿翁杀的哭鼻子,还想来?棋艺有长进了?”刘启揶揄她。 刘嬃撅起了嘴:“上次是上次,这次我肯定能赢!” “陛下休息好没?”一个婉转的女声打断了父女间的对话,猗兰殿的王夫人面带笑容,领着侍儿走了过来。 侍儿手上托着漆案,盛放着各色美食。刘启看了眼,便笑了。食案上是酱狗肉、紫苏鲤鱼片、爽脆石耳和一碗汤饼,还配有一盏桃滥水。 “心里还想着阿娡去哪儿了?原来是为我准备膳食去了!”刘启呵呵直笑。对待亲近之人,他与父亲一样,不喜欢用“朕”这个自称,王娡对此亦已习惯了。 “妾问了侍中,才知道陛下这么晚了还未用午膳,这怎么行?所以趁御驾休息之时,让尚食监准备了几样,一直温在那儿的。陛下看看合不合口味?”王夫人边说边将食箸递到了他手里。 吃过早膳至今,由于忙于议政,刘启滴水未进。现在闻得饭菜的香味,确实感到有些饥饿。当下便接过食箸,风卷残云的吃了起来。 “乖女儿,阿翁累了半天了,还没用膳呢!你们跟着乳母先去午睡下,一会儿起来了再和阿翁玩耍,可好?”这边,王娡转头对女儿们说。 刘嬃不放心:“阿母,我们睡着了,万一阿翁走了怎么办?” 刘启笑了:“小鬼头!阿翁今天不走,一定陪我的嬃儿对一局!”在父亲的信誓旦旦下,几个小女娃这才由母亲和乳母陪着去寝殿了。等哄好几个女儿睡下,又嘱咐乳母、宫婢细心看护后,王娡这才回到刘启身边。 天子已经用膳完毕,正在往漱盂里吐出最后一口漱盐水。酒足饭饱,刘启舒服的半躺在卧榻上,示意王娡坐到身边来。 “我还是喜欢夫人这里!”长长的舒出一口气,皇帝的神情十分放松。 王娡笑笑,挨近他的身边:“陛下是不是又遇到什么事了?” 听到这句话,刘启不语,闷哼一声闭上了眼睛。 陛下不想说?这么看来,必然是干系重大之事了?知道他的脾气,王娡不再追问,于是给他讲了两个孩子们闹的笑话听,刘启被逗乐了。笑过,他突然开口对王娡道:“朝廷接到密疏,诸侯王中有人里通匈奴。” 没想到天子开口就是这种机密之事,王娡一愣,迟疑了一下,她开口问道:“陛下知道是谁吗?” 刘启面色阴沉的点了点头。 “那陛下准备怎么办?”王娡问的十分利落。她并不问是谁,却问该怎么做。 “你说呢?”刘启反问。王夫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不需要回答。从县官阴鸷的眼神里,她已然看出了答案。 高皇帝建汉之初,曾分封了八位异姓王。但在短短十多年间,燕王臧荼、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齐王韩信等七位被陆续斫除。罪名虽都是谋反,实际上老刘家皇帝比谁都清楚,还不是担心这些异姓封王们号令一方、拥兵自重?因此到了孝文皇帝时,除了长沙王吴芮一脉,其余七国早已易作刘姓宗亲,子孙都传了几代了。而这唯一硕果仅存的长沙王一脉,倒不是因为多么功勋卓著,或者多么忠心耿耿,恰恰是由于长沙国在诸国中国土最小,实力最弱,且地处偏远,实在成不了气候,因此初王吴芮才能在此地传国五世。直到孝文皇帝二十三年,长沙靖王吴著薨逝,由于没有继任子嗣,长沙国才被废除。 刘启即位时,汉家已无异姓侯王,天下通归刘氏管辖,可把侯王们都换成刘氏宗亲了就能高枕无忧么?高皇帝当年欲以血亲羁绊来排除异己、巩固统治,在建国初确实收到了效果。但几十年过后,这个政策已悄然生出了另一种弊端。当然,并非高皇帝不英明神武,而是,谁叫人心才是世上最大的妖孽? 猗兰殿的这番对话至此戛然而止,却并未结束。 就在这之后不久,又逢一年“上计”时节,各地封王纷纷入朝饮酎并拜见当今天子。值此契机,在未央宫前殿,当着众卿众臣,皇帝刘启颁布了一道诏书——削除赵王刘遂的河间郡以及胶西王刘卬的六个郡县! 御座之上,天子的容颜隐没于十二道珠旒之后。赵王和胶西王双双匍匐于御前,连大气都不敢出。位列三公之首的丞相申屠嘉,眼神微妙的往内史晁错的方向瞄了一眼。削减赵王和胶西王的封域,这只是一个小动作,然而在这个小动作后面,还酝酿着更大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