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即位,有人得势,自然也有人失势。这两年,在得势的众人中,尤以左内史晁错最受倚重。丞相申屠嘉看在眼里,恨在心里,情绪积蓄已久。 按说,丞相乃百官之首,当为朝政首辅。县官若有政令、计策想拟发,于情于理都应先与丞相通个气。可如今这个皇帝,凡事都与晁错商议,大有绕过申屠嘉的意思。而在申屠丞相看来,晁错那个鼻孔朝天的,不仅不低调做人,反而屡次请求天子与他单独议政,还自以为是修改了多条法令。尤其可气的是,对晁错的谏议,县官一概予以批准,反而将自己这个丞相晾在了一边。就说去年削减赵王和胶西王封地那桩吧,直到宣诏的那一刻,申屠丞相才知道此事。后来,听说晁错早已知晓这件事,还是他提出的削抑方案。看来,天子对晁错的宠幸,不仅超过了九卿,甚至大有凌驾他这个丞相的苗头! 申屠嘉之所以如此不满晁错,除却朝堂上的恩怨,还有一个原因。在人情交际方面,他一向视袁盎为上宾,而袁盎与晁错一直是针尖对麦芒。平日聚首时,袁盎不免会在他面前谗说几句晁错的不是。如此林林种种,让申屠嘉对晁错也没了好脸色。如今,又逢晁错威胁到了自己声势,因此,丞相亦开始暗寻晁错的纰漏。眼下,还真被他拿到了一个! 话说高皇帝建汉时,其父刘太公尚在人世,于是高帝尊老父为太上皇,奉养于栎阳宫。后来,太上皇驾崩,刘邦遂将父亲葬于万年,并立庙祭祀,号太上庙。而大汉王朝的内史府,恰恰就建在太上庙围垣的空地内。 太上庙的大门面东而开,内史府的门也不得不开在东面,而未央宫在其南边。这就使的晁内史每次入宫与皇帝讨论政事,都要往东出行再折向南来绕一大圈,每每会耽搁不少时间。尤其遇到一些紧要政事,更是延误。 为方便出入,晁错便令人在太上庙南边的围垣上开了两个门出入。这下方便是方便了,太上庙的外围围垣也被凿开了,于是被人告到了申屠嘉的耳朵里。 擅开宗庙围垣,那是死罪。申屠丞相立即着手拟好上疏,准备告晁错一状。眼看好戏就要上演,不巧,这个时候,从长乐宫中传来了丧报。 太皇太后薄氏,于四月壬午这一天,驾崩于长寿殿。由于这个缘故,申屠丞相只好将弹劾晁错的上疏暂且搁置,待国丧过后再做计较。而薄太后的离世,意味着薄氏外戚的彻底失势,也意味着中宫薄皇后失去了仅存的靠山。 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汉王朝陆续举行了两次国丧。各地封王、诸侯闻听讣告,纷纷又赴长安奔丧致哀。由于太皇太后生前十分节俭,按照她在世时的遗嘱,一切葬仪从简。梓宫在长乐宫停灵四十九日后,归葬于南陵。 身为高皇帝姬妾,为何不葬入长陵?皆因高后吕氏已与高皇帝合葬于长陵。薄氏虽为太皇太后,但当日是以代王太后之身晋为皇太后,名义上仍是高帝的妾姬,所以才会另起陵墓,靠近儿子孝文皇帝所在的霸陵。 置办完太皇太后的丧仪,时间已跨入夏六月。封王、诸侯们纷纷又散去封地。就在这个时候,刚被皇帝父亲封为诸侯王的广川王刘彭祖、长沙王刘发也一并请求去往自己的封国。这二子平素都不怎么得父亲宠爱,估计也觉得在长安待着没意思。对这样不过分的请求,天子一一准许。 待这些事告一段落,蓄力已久的丞相申屠嘉终于发难了!他重新找出弹劾晁错的那道上疏,准备面呈天子请求诛杀晁错。但这道上疏不知道被丞相府中的谁看到了,并跑去告知了晁错。 结果可想而知。由于晁错早已向天子陈述了实情,在皇帝的偏袒下,最终,刘启以晁错所凿乃庙外空地的围墙、而非太上庙的围墙为由,斥回了丞相的上疏,并使得申屠嘉不得不当廷谢罪。性格刚直的老丞相,被气得七窍生烟!在退朝后,他恼恨的对丞相长史说了句;“老夫后悔不杀了晁错再禀奏,先奏请县官反而被这小子出卖!”说罢,竟呕血而亡。 申屠丞相被活活气死,朝野哗然。他虽不是被晁错所杀,却是因晁错而死。可惜丞相之死,丝毫没有影响天子对晁错的宠信,反而为刘启进一步重用晁错扫除了障碍。两个月后,现任御史大夫陶青补了丞相之位的缺,而晁错,由九卿擢拔为三公,任御史大夫,司监察百官之职,更是显贵无二。 对于朝堂上的这些变故,王娡也听说了。不过,她只当轶事听取,而未做他想,只是偶尔会担心,陛下削抑诸王的意图如此不加掩饰,会不会招致刘氏亲王们的不满?在汉宫的这些年,与刘启耳鬓厮磨,多有闻听国政大计的时候,对王朝的世情、国情,王夫人亦在悄悄记取。可以说,刘启对她,她对刘启,二人互有裨益。这么些年,在王娡的性情牵引下,天子做太子时的夸浮之性,已减淡许多;而素好《诗》《书》的王娡,在刘启的爱好导引下,阅览的书简里也增加了不少圣人言录、诸子之学。日间,她会捡选些讲给女儿们听,就像当年外翁教导他们几个一样。 自从有了猗兰殿的出入门籍,隔个十来天,田蚡总会往王娡这边跑一回。当下,他二姊王儿姁就要生第二胎了,母亲臧儿不放心,时不时要进宫来看看。这日,田蚡随母亲入宫。臧儿去往兰林殿,而田蚡,则一提溜的往他大姊这边来。 王娡正在侧殿与小彘儿的乳母说着什么,见弟弟来,便招呼他在一旁等等。而两岁的外甥刘彘,见母家二舅来了,笑嘻嘻的凑到了田蚡身边。 这个小家伙,在襁褓中时,就精力充沛的不得了,能跑会走后,更是蹦跶,整个猗兰殿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他一个男娃,比三个男娃都皮!不过,调皮归调皮,这小崽子亦是聪慧惊人。在不满百日的时候,就会斜着小眼神看人。现在,更是反应灵敏,极会察言观色。 小刘彘一脸乖巧,在跟前“二舅二舅”的叫。偷眼见大姊没有注意到这边,田蚡贼笑着:“小彘儿乖,阿舅捏捏!”说着一双爪子就贱兮兮的伸了过去。 眼见小脸蛋又要被蹂(和*谐)躏,刘彘儿不叫不闹不跑,对着田蚡继续甜甜的笑,只是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紧盯着他伸近的手掌,眼里射出狡黠的光。一见外甥那招牌的小眼神,田蚡心里一声“不好”,收回的动作慢了一拍,刘彘已瞅准了,飞快的转头、张口,“啊呜”一口狠狠咬下! “嗷!”田蚡跳了起来。两岁的小外甥得逞,哈哈笑着跑出侧殿,找他的三个阿姊去了。 “怎么了!怎么了!”这边的动静已惊动了与乳母说话的王娡。抬眼见小皇子跑了出去,乳母赶紧也起身跟着追了出去。 田蚡“哎哟哎哟”直叫:“阿姊,彘儿咬我!”说着气急败坏的把手伸给他阿姊看。 王娡狐疑的看了一眼:“那儿啊?不红不肿的,五个手指这不都在吗?我看是你又想欺负小彘儿,结果不小心自个儿把自个儿弄疼了吧?” 哼,护短!田蚡小声叽歪了句。 “嗯?你说什么?” “唔……没有没有,我是说好疼!” “瞧你那点出息!我去看看彘儿!”说罢,王娡也走了出去。 呔,这小坏蛋!都说我田蚡是个人精,我看这小屁孩才是!不停的揉着刚刚被咬到的地方,田蚡腹诽道。 等王娡重新走进来的时候,脸上挂着平时的笑容,并拿了瓶膏药给田蚡:“咯,擦擦。”殿内的侍儿随后进来,奉上了田蚡喜爱的瓜果美食。 “今天怎么有空到阿姊这儿来啊?”王娡笑盈盈的对弟弟道。 “这不想阿姊了么!”田蚡笑嘻嘻的拿起一瓣甜瓜。 白了他一眼,王娡低头,继续做起她的女工:“你的事我已跟陛下说了,年后就让你入郎官署,不过在面上,赀选这套路子还是要走。进去后多见识,先历练两年再说。” 田蚡的手一下就不疼了,赶紧揖道:“多谢大姊,一切都听大姊的!小弟以后若是封侯拜相,一定不忘大姊的恩德!” 王娡噗的笑了:“封侯拜相?志向很高嘛。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阿姊现在只能给你引上路,至于以后怎么走、能走到哪一步,还得看你自己的资质!” “小弟明白,大姊放心!”田蚡连连点头。 王娡继续提点他:“阿蚡,你是新人,进入郎官署后,凡事勤快些,嘴巴乖巧些,礼数上周到些!少说话,多做事,不要像那些世族子弟,事多事少都要计较一番,凡事避重就轻、好逸恶劳,看上去好像很精明,实际愚蠢至极!你要计较就计较那些大事,要算就算大账!当然,不惹事,更不要怕事,否则那些欺软怕硬的会把你当软柿子捏,个中分寸自己要会拿捏,慢慢来!以后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就来找大姊。” 这次换做田蚡乐了。 王娡奇怪道:“怎么了?” “没什么。”田蚡噗噗笑:“就是觉得大姊跟阿母一样!”见王娡又要开口,田蚡赶忙拜道:“诺,诺!大姊教诲,小弟谨记于心,一定见机行事,绝不辜负大姊的安排!” 王娡这才点了点头。 两姊弟又窃窃说了些话,琢磨着母亲在二姊那边也差不多了,田蚡拜别王娡道:“叨扰了阿姊这么久,母亲的关切也已经带到,小弟这就准备回去了!” “今天怎么这么匆忙?不在这边用了午膳再走?” 田蚡摇头:“大姊容禀,今日小弟要随阿翁去拜见初到长安的胡毋先生。既是拜见大贤,怎能不重信守时?” “胡毋先生?”王娡在记忆里搜寻着:“可是齐郡那位治《春秋》的公羊学大师?” “阿姊好记性!”田蚡不忘拍马屁。 懒得理他的逢迎,王娡笑道:“好吧,既然是儒林大贤,去拜见也是应该的。不过,他不是一直在齐郡教学么?怎么会不远万里来到长安?” “小弟不知,所以才更要去拜会。”田蚡回她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无需说的太过直白,于是,做大姊的不再多言:“好吧,既然如此,那阿姊就不留你了。” 田蚡拜别王娡,却没急着踏出猗兰殿,而是在殿内磨磨蹭蹭,一个劲儿的东张西望。突然,他咧嘴一笑。 刘彘儿跟在刘嬃和刘婡子的后面,跑进了田蚡所在的猗兰外殿。姊弟三人正在找地方藏匿,好让刘瑷来抓。看见阿舅,两个女娃脆脆的招呼了声,而小刘彘,一见他的面,掉头就跑,边跑边咯咯坏笑。 “跑,我让你跑!”田蚡挽起袖子,追上去就在他小屁股上拍了两巴掌。看着重,其实不痛。不过小刘彘才不会这么老实挨揍!他灵巧的躲闪着,装模作样的连连惊叫,嘴里还不停叫着“阿母”“阿母”。 “阿蚡,你给我站住!”王娡的声音响了起来。 田蚡哪里会听?赶紧丢下他小外甥,一溜烟的跑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