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未收到禁中征传的诏命,亦未得到銮驾莅临的通告。在这个露深寒重的孟春夜晚,皇帝刘启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王娡面前,以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王娡心里一惊。在宫中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刘启这种样子。她赶忙披衣下榻,顾不得穿上鞋履,急急走到皇帝跟前,抱住他的臂膀,轻声问道:“陛下,怎么了?” 多日运筹帷幄加之通宵熬夜,刘启的面色本就不好。现在的状态,甚至可以用“可怖”二字来形容——他眉头紧锁,表情紧绷,薄唇几乎咬成一条线,手指紧紧握在佩剑的剑柄之上,力道重到手指关节都在微微颤抖。加之周身萦绕的暴戾之气,任何人看到都会吓得瑟瑟发抖。但敏锐的王娡在这份暴怒的情绪间,却看出了天子强压着的一股隐忍的悲痛。落在眼里,竟然那么的让人心碎。 这样的刘启,让王娡震惊不已,也心疼不已。究竟是什么事使得县官如此落魄?是前方战报不利还是朝中又生惊变?直觉一定跟现在的七王叛乱有关,但她没有马上询问,而是拉住刘启握住剑柄的手,引他到里面坐下:“陛下,到这边来。” 任由她拉到榻旁,刘启重重的坐下,双手抚住了额头。他的眉毛拧成疙瘩,仿佛在拼命压抑着什么似的。王娡不敢怠慢,将县官的佩剑解下,令侍女放到一边,并令她们赶忙去温些酒水来。握了握刘启的手掌,发现一片冰凉。王娡赶紧又叫侍儿把殿中能移动的暖炉都搬进寝殿来。嫌宫人们动作太慢,王娡干脆亲自去把刘启赏赐给她的那件熊皮大氅取出来,披在了皇帝身上。 “阿娡,把鞋穿上。”一动不动的刘启,突然开口道。 经他这么一说,王娡方觉足下有些寒冷。她挨着天子坐下,将脚塞进丝屦中。刘启机械的将身上的大氅往身边人身上拢了拢,将厚实的下端盖住她的双脚。其间,他的双目始终冰冷的看着眼前的地面。 “陛下,究竟发生什么事了?”王娡握住他的手,神色间甚是担心。 沉默了有一会儿,刘启方才艰涩的开口:“朕……我,今天下了一道诏书。” “嗯,然后呢?”王娡看着他,静静地等待下文。 刘启的表情颇有些自嘲的意味,他笑了声,自顾自的说下去:“十多天前,新任大将军窦婴推荐起用袁盎等人,说他能有退敌之计。于是,朝廷征召了袁盎。袁盎觐见,要求密奏于我。随后,他的确献上了一条计策。阿娡,你知道是什么吗?” 王娡摇摇头。 刘启笑了声:“他说,要使七国退兵,唯有一个法子,就是杀了晁错!”说这句话的时候,天子的语气十分狰狞。 王娡瞪大了眼睛:“杀晁错?!” 这句话太过惊悚,令王娡的表情也变了。要知道,御史大夫晁错自今上为皇太子时便跟随身边,为刘启倾心竭力,是当之无愧的左膀右臂。在先帝孝文皇帝时期,他便为汉王朝提出了诸多可行的建议,像重农贵粟、移民实边、广召贤良、联夷制胡等,都深具战略眼光。而在今上即位后,晁错更是全力推行集权朝廷、削抑诸王、修订法令等措施,但由于这些举措,极大地损害了王侯权贵们的利益,几乎招致了满朝文武的反对。加之天子不信他人、只信晁错,坚定的支持他变政革新,使得不少人更是欲置他于死地。简而言之,有的是因为仇恨晁错削夺了自己的权力或利益,有的则是嫉妒他独得天子信赖挡了自己上升的路。各种势力虽出发点不同,可目的相同——都想剪除他!从一年前已故丞相申屠嘉开始,这股想要废掉晁错的暗流就一直在朝野内外涌动。 “袁盎说,诸国之所以会反,是因为被晁错逼得太急。只要杀了晁错,各诸侯国自然就会退兵。因此,要我痛下杀手!”刘启说的十分慢:“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心中,五味杂陈!袁盎与晁错势同水火,人尽皆知。这个时候,递出杀晁错的点子,他袁盎真的就没有一点私心?我当时没有立即表态,只含糊的告诉他‘再看看情况,不会因为一个人而枉顾天下’!袁盎还不罢休,说他只拿得出这个计策,希望县官好好考虑。阿娡,我当时多么难过你知道吗?” 王娡拥着他,低声说:“妾明白,妾明白!今七国叛乱,陛下不得不用窦婴、袁盎、周亚夫这些人,他们是平叛的中坚力量,陛下必须仰仗。眼下,陛下考虑的是如何有效退敌,而他们,却考虑的是如何除掉政敌!” 没有反对这席话,刘启的眉头更加纠结到了一处,语气里透着恨恨:“这些人,可真是会找时机!昨天,丞相陶青、中尉陈嘉、廷尉张欧突然联名上书,要求腰斩晁错,并连坐其家人。这么些年,晁错于我,比左膀右臂还重要。袁盎那番话,本来只有我二人知道?群臣如何得知?” 王娡面上平静的听着,实际上早已心惊肉跳。举凡国家发生什么祸乱之事,如执政失当、战事失利、与民失和等,总需要找出一个替罪羊,一个牺牲品,一个以谢天下的罪魁祸首!如今,满朝文武都将矛头指向晁错,三公九卿联名要求杀掉晁错,就是将他当做了一切的始作俑者。被当做始作俑者的这个人,不管有罪无罪、罪大罪小、罪名为何,都只有一个结果。 “陛下……。”饶是灵巧善媚的王夫人,竟然一时也找不出安慰刘启的话来。群臣哪里是要除掉一个晁错?分明是在用当今的形势要挟当今天子! “还记得,阿翁在世的时候,贾生独得青睐。那时,绛侯周勃、颍陰侯灌婴、东阳侯张相如、御史大夫冯敬这些老资历就联合起来中伤他,先帝不得已,只好疏远于贾生,并最终将其流放到了穷僻的长沙。多年以后,忆及此事,先帝还对我说了这么句话‘也许一天,你也终会遇到知其对却不能言是的情况’!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遇到了。我现在算是明白了,阿翁虽不能用贾谊,却尽了最大限度的保他。而我这个皇帝,却连保晁错一命都做不到!”刘启的语气十分悲怆。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娡已经猜到今上下的那道诏书究竟为何了。看来,晁错恐怕已经……。 “陛下不要过于自责。为君王者,所要权衡的太多太多,陛下也是不得已的。”王娡开口亦十分酸涩。 刘启抬起头,望向头顶上的殿宇,干笑了两声:“夫人啊,世上的确有许多不得已之事,但多少所谓的不得已,只是托词?”他复又闭上眼睛:“在刚看到那封群臣上疏的时候,我确实怒火中烧,但在冷静下来后,就有了决定。” “舍晁错?”王娡小心的接上话。 “舍晁错!”刘启平静的回答,如无风时,高山上平如镜面的湖泊。 对这句话,王娡并不意外。刘启是什么人?永远的腹重心深、谋定后断之人,再是潜邸良师、肱股重臣,在江山社稷面前,再痛再艰难,也会舍弃。在理智上,天子会做出最有利于当前的决断,但不代表感情上,他不会无动于衷。只是这份壮士断腕般的痛楚,谁人能明白? 王娡觉得,还是得说点什么。想了想,她试探着开口:“陛下,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凡事总有一个累积渐进的过程。陛下还是皇太子时,晁错就与诸多朝臣不睦。到陛下即位后,与同僚们的关系更是紧张。御史大夫是个直臣,有些时候,做的事也许是出于好心,但做事的手段可能糙躁了些。就像人生病一样,有时药下的太猛,也会反受其害。当下,最重要的事是先平七国之乱,陛下的心神可不能在这个紧要关头退缩、动摇!” 刘启微微点头:“我明白,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这里呢。只是有些懊恼,对诸侯王们的反应,朝廷还是预估不足了。” “陛下,一个贼人怀揣奸心,偷了别家的钱物,不去追究贼人之过,难道还指责被偷的人家防范不足?要这样,就没有是非曲直之分了。妾知道,陛下难过。如果想哭,就在妾这里痛痛快快的哭一场。然后,把其余心思放一放,专心应对叛军。既然他们打着为陛下着想、为朝廷清剿晁错的旗号,陛下诛杀晁错不正是顺应了他们的意思吗?不杀晁错,七国不会退兵,出师有名;杀晁错,七国不一定退兵,但一定师出无名!如今,晁错既已身死,就当是他为陛下最后一次尽忠吧。”无论什么时候,王娡总是坚定的站在刘启这一边。 不知是不是被这句话触动了,君王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他涩涩的说:“夫人,这段时间,我都很不好过。今天,在决定下发诏书并听到御史大夫的死讯后,更是难受。想找个人说说话,却发现,自己是个孤家寡人,能找谁说?同胞手足?朝臣将军?省中近侍?这些人,朕现在一个都不想看到!所以,就这么任由自己在宫里走啊走,结果,就来到夫人的猗兰殿了。” “陛下心里想来,所以才会走来,不是吗?”王娡露出一个最包容的美丽笑容。 刘启伸手将她抱在怀里,叹息似的说:“阿娡,给朕留些面子吧。” 王娡反手拥住刘启,将他圈在怀里:“怎么会?这个时候,陛下想到的是妾,才是妾最大的荣幸。” 天子内心依旧如刀绞一般,却还是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与你谈谈,我这心里纾解很多。只是心中惭愧,晁卿以国士报朕,朕却未能以国士遇之!” 王娡却摇摇头:“陛下是最洞察人心之人,如果不是做了最周全的考量,断不会下这道诏书。谁人愿自断臂膀?谁人想自损己身?县官独尊晁错多年,明里暗里为他挡下了多少冷箭暗枪?保了他多少回性命?这次,确是舍卒保帅的无奈之举。妾觉得,三尺黄土之下,晁错即便有怨气,最终也会理解陛下的!” 经过一番宽解,刘启的情绪平顺许多。其实,王娡说的这些,他心里都清楚。但是有时候,道理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比自己心里明白让人更易接受。这个时候的天子,需要的无非是一个借坡下驴的台阶。 其实,有些事情,刘启并未向王娡一一细说。自吴楚兴兵以来,天子对晁错还是信任的,多少核心要事依然是他与晁错二人商议。不过,在此期间,晁错的确做出了一些不利于己身的谏议,比如言说群臣不可信任,劝导皇帝亲自出征,由他自己坐镇长安,并且将临淮郡中未曾被吴国统辖的徐县、僮县封于吴王。 这些个谏议,虽有几分意思,却是饮鸩止渴。一来,让天子勿信他之外的臣属,对晁错有利,无形中却挑唆了天子与其他臣子的对立,是在进一步割裂君臣之间的信任纽带。在这个紧要关头,若君臣各有异心,对大局将非常不利;二来,欲天子亲征,是将天子置于危境之中。当前,连太尉周亚夫临行前都不敢保证自己能平安到达荥阳,若天子亲往,万一皇帝有个三长两短,朝廷该如何自处?到时天下更是大乱;三来,如今叛军虽气焰嚣张,但朝廷并未胆怯,而是在积极的准备迎敌。可晁错却献上让出徐、僮二县的谏议,暴露出他欲与吴王媾和的示弱心理。刘濞现今已称东帝,早不把天子和朝廷放在眼里。既然已撕破脸,要战即战,最忌临场认怂。如果这时朝廷巴巴的赶去安抚,那叛乱的诸侯王们难道不会就地起价?最后,欲息事宁人的这方恐怕就得付出十倍于战败的代价! 刘启的那些个臣子,势必有对个人利益的盘算,可他们的利益亦与朝廷的利益紧密相连,不希望朝廷落败也是发自真心。正是由于多种缘由的交织,群臣才会联名上书,要求诛杀晁错。君有君的考虑,臣有臣的算计,国有国的博弈,民有民的顾虑,而最终,都将汇聚于天下这盘大棋!刘启已不是在危机面前会乱了阵脚的小年轻了,经过全盘思量,才会有今天的决定——他颤抖着,亲手拿掉了晁错这枚重要的棋子! 王娡隐隐约约能猜到一点天子的心思,但是身居后宫,总有消息的盲区。对今天的事,她明白什么叫点到即止。轻捷的起身,王夫人亲自去到外间,将温好的酒水取了进来,为刘启斟上。皇帝并不多言,伸手接过,一饮而尽。斟满,再饮,如是再三。 夜色就这么在刻漏一点一滴的流逝中慢慢加深、加重。已是深夜时分,天子侍中及殿内宫人皆在外间等候,只有王娡与刘启二人在寝殿相伴无眠。即便如此,也并没有多少时间能供刘启继续逗留——省中来人说是前方又传来了急报。 刘启顷刻起身,欲往外走。王娡急忙唤住他,将熊皮大氅披在了他身上。趁着为他紧大氅的间隙,王娡想说点什么,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话:“陛下,朝廷一定会赢!” 摸了摸肩上绵密的皮毛,天子冲她一笑。 一直将刘启送出殿门,看着他们一行远去,王娡这才回到殿中。 自这晚刘启走后,在接下来几个月的时间里,帝驾再未莅临永巷。在前方,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曲周侯郦寄、将军栾布等人与七国军队焦灼对峙;在后方,刘启则率领群臣镇守帝京,不惊不忤,稳如泰山。 不久,身在深宫中的王娡,也等来了家中的消息。父亲田奎经过慎重考量,最终说服了田氏宗亲,将田氏一族一半家财悉数捐出,以襄助朝廷平定叛乱。有田氏开了这个头,三辅之地的富豪人家也开始陆续向朝廷靠过来。 春末三月,桃李争艳。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围攻梁国三月不下的吴、楚大军,终于因粮道被劫、士卒饥饿而军心涣散,朝廷军队趁机出击,一举将其击溃。仓皇间,刚愎、短视的吴王临阵脱逃,抛弃了几十万的大军,带着几千名士卒逃到了江南丹徒之地。刘濞的奔逃,意味着七国反叛联盟的瓦解。仅仅三个月,声势浩大的七王之乱便告平定。 在捷报传至未央宫时,群臣如释重负,纷纷向县官致贺,而汉天子并未多么喜形于色,只是唇角绽出了深深的笑纹。 这一年,刘启熬过了他人生中也许是最难熬的几个月。而大汉王朝,再次平安度过了她的又一场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