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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王欲为嗣

四年前,吴楚之乱的成功平定,除了成就周亚夫和窦婴外,还成就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梁王刘武。  在那场平乱中,梁王率梁国兵士抵住叛军达三月之久,成功拖疲了刘濞的吴军,给太尉周亚夫制造了绝好的反击机会。而在吴、楚破灭后,梁国所斩杀、俘获了的叛军数目,竟然与朝廷军队不相上下。  梁国立了大功,最高兴的不是皇帝,而是偏爱他的窦太后!在论功行赏时,梁王自然也是得到赏赐最多的那个——在刘姓诸王均被削夺封地的一片浪潮声中,唯有梁国的封邑,不减反增!  有皇太后母亲的偏爱,以及皇帝兄长的厚遇,这几年,梁王刘武更是大兴土木,广建宫室——都城睢阳在原来的基础上大肆扩建,占地达到了七十里。王宫中,光是连接各个宫室的复道,就长达三十余里!他还比照上林苑,修建了一个东苑,方圆足足有三百里!  每当外出,梁王刘武都打着朝廷赏赐的天子旌旗,随行千乘万骑,声势浩大,十分壮丽。而且,出行前,皆要清道禁行,言“警”称“跸”,其仪仗之盛大,拟同汉天子刘启!   对这些僭越之事,窦太后每每就先包庇了过去。对母亲这种不分轻重的偏袒,刘启自有微词。偏爱归偏爱,君臣归君臣,两码事。台面上看得到的尚且如此,台面下又会如何?  阿弟要只是喜好场面倒还罢了,可据刘启掌握的奏报还有,刘武在封国里大量铸造兵器,光是弓箭、戈矛起码就有数十万件,他还大肆网罗人才,崤山以东的游说之士皆归于其名下,其府库中的金钱多近万亿,拥有的珠玉、宝器比京师还多!  对这些风言风语,皇帝面上虽不说什么,心里却有了防范。而他的兄弟刘武,仗着有太后撑腰,仗着有可匹敌朝廷的财富与富饶的封地,也早已不是那个只想做一国之主的诸侯王了!   在天子的御座面前,在执掌天下的大权面前,兄弟之情,又算得了什么?  “千秋之后传位于梁王”,几年前的一句酒醉之言,终究还是埋下了隐患。  自从刘荣被废,趁着朝堂上吵成一锅粥的时候,梁王,开始动作了。刘武没有愚蠢到直接向兄长提出,而是找到了最疼爱他的母亲。  本就云谲波诡的时局,在太后意料之外的插手下,变得更加错综复杂。    已是冬十二月,数九寒天。多日连绵不绝的大雪,今日终于停了。整个未央宫如同覆上了一床雪白的被褥,宁静安详,美的不像人间世界。  猗兰殿的女主人却没有心思观赏这份景致。王娡茫然的走到殿门口,往外面张望了下,又焦灼的折了回来。她一脸心事重重,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怎能不惴惴不安呢?刘荣被废,栗氏已完,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着。可是,就在皇太子被废不久,也就是冬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却发生了可怕的日食之象。  那一天,乾坤琅琅,白日昭昭。在众目睽睽之下,太阳的光芒却一点一点变得晦暗,直到失去所有光华,整个大地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面对这样不祥的天兆,议论也铺天盖地而来。  日食过后,王娡从兄长王信处得知,朝廷上一些臣工如同抓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把柄一般,将其释为废太子惹得上天震怒,于是下此兆示以示警醒,并以此暗示天子有失德之行!  想想也知道,陛下现在顶着怎样的压力?早间,侍中已过来通传,早朝后陛下要驾临猗兰殿。王娡的这颗心啊,早就七上八下的在等着他了。  膳食、衣物、用具早已准备齐备,早朝也过了这么久,按理该到了,怎么还不见陛下人影?  到日中时分,刘启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猗兰殿外。见到天子銮驾,王夫人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带着孩子们拥了上去。  “阿翁,我来拿!”新封的阳信公主刘嬃,伶俐的将父亲脱下的大氅抢了过来,一旁的宫人赶忙从她手里接过,再拿去捋平挂好。  王娡笑着将早已暖好的手炉递到了刘启手中。  天子会心一笑,对儿女们说了几个“乖”后,便步入了内殿更衣。  殿中众人也纷纷忙碌起来。有的拨弄壁炉中的木材,让火焰烧得更旺些,有的去查看酒水,看温度是否适宜,有的则赶忙去通知尚食令,速将热膳送过来。  将朝服换成冬日常服后,刘启重新出现在儿女们面前。他大咧咧的坐到了主席之上,只等着伸手用膳。在王娡这儿,刘启从不讲求那些客套。  侍儿将热水端过来请天子清洗。  “彘儿、嬃儿她们都吃过了吗?”一边揉洗双手,天子一边问他的夫人。  “陛下,这都什么时辰了?放心吧,孩子们早都吃过了。平时这个点儿,她们都午休  去了!知道阿翁今日要来,都不肯乖乖睡觉,非要等着你呢。”王娡说。  刘启嘴上没说什么,唇角却浮现出微微的笑纹。  “就是,阿翁这段时间好忙,老是看不到人影,女儿很想多跟阿翁聊聊呢!”阳信公主抢先说道。  刘启呵呵笑着问她:“是吗?这段时间,不是有平阳侯家的小子陪你聊天么,嬃儿觉得曹时这个人如何啊?”  刘嬃把嘴一撇:“阿翁把婚事都定了,现在又来问我的意思,难道女儿还能说不好吗?”  “阿姊言不由衷!第一次见平阳侯,明明脸都红了!后来人家几次来探视你,当着他的面一脸矜持,转过身就开始傻笑的那个是谁啊?还把人家送的礼物放到枕头边,睡觉都捏在手里!”妹妹刘瑷却没给大姊面子,直接揭了她的底。  刘嬃的脸腾的红了,瞪她道:“好哇,阿瑷,谁让你偷进我房间的?”  两姊妹立刻拌起嘴来。  这样的情况几乎每天都会在猗兰殿上演,让做母亲的王娡头疼不已。有一个小屁孩就能掀翻屋顶,何况现在还是四个?而这四个,还分布在不同的年龄段,每个要操的心都不一样,其中心累可想而知。  在另一边,趁着两个阿姊拌嘴的功夫,小女儿刘婡子和儿子刘彘已经拥到了父亲怀里。在刘启跟前撒起娇来。  猗兰殿内正热闹的时候,尚食官送来了热气腾腾的午膳。舐犊情深的画面暂且告一段落。在母亲的哄骗下,几个闹腾的儿女总算退了出去,让他们的阿翁安心用餐。    “阿娡也吃点?”刘启拿起食箸,对王娡说道,  王娡笑着摇摇头:“妾与孩子们都已经用过了!陛下才是,这么晚还没用膳,身体怎么受得了?快趁热吃吧!”  刘启不再多言,端起碗来,开始大快朵颐。  方才一脸焦灼的王娡,现在却没有一丝急躁的表现,她娴静的陪在刘启身旁。一时之间,只有细微的衣襟抚扫和食箸夹取的声音。  刚静下来没一会儿,外间就传来小彘儿和阿姊们的吵闹声。王娡对刘启说“妾出去看看”,便起身出去了。把几个小调皮安抚好,并勒令他们回各自的屋子后,王娡这才又回到刘启身边。天子已用完了午膳,正在用盐水漱口。  “孩子们都睡去了?”刘启问道。  王娡笑着点点头。  “叫人把他们房间里的壁炉烧旺些,大冬天的午睡,不要受寒了。”刘启不放心的说。  “这些事,妾已吩咐下去了。刚才还去各个屋子走了一圈,确定暖和才过来的,陛下就不要担心了!”王娡回答道。  刘启“嗯”了声。  王娡这时才开口道:“陛下才是!早上孙侍中过来通传说,陛下早朝结束就过来,怎么耽搁了这么久?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吗?”  “唔……。”刘启含糊应了声,说道;“先进去,进去慢慢说。”  进入内殿,刘启除去外袍、鞋履,往床榻上一倒。让侍奉的宫人们都退出去后,王娡轻轻的坐到榻旁,挨着刘启身侧。  殿内静悄悄的,刘启开口道:“都出去了?”  王娡俯下身,挨在他的耳畔,吃吃笑着说:“都出去了,陛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阿娡,太后想要我立阿武。”刘启转过头,淡淡的道。  他的声音很小,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的传到了王娡耳朵里。  “啊?”王娡震惊的撑起了上半身。  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她急急追问:“陛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启低声向她述说起来。  昨日,天子像往常一样前往长信殿谒见母亲。太后还是那么神采奕奕,与儿子拉了几句家常后,突然郑重的对他道,殷商的制度看重兄弟,姬周的制度看重先祖,将来千秋百年后,想将阿武托付与他。  话说的太突然,但刘启怎么不懂母亲话中有话?他面上暂且糊弄过去了,转头便召来了田叔、吕季主等精通经术的臣子商议。听闻此言,几个大臣都吃惊不小。太后的意思分明就是要皇帝遵循殷朝的制度,将兄弟刘武立为皇储!  听到这里,王娡深吸了几口气,迫使自己平复下来,她探询的开口:“那……陛下是什么意思?”  “朕的儿子不立,立兄弟?亏阿母想得出来!”刘启答的十分干脆。  见刘启态度明朗,王娡安下心来。  她想了想,说:“陛下,这事恐怕不仅是太后的意思……梁王,恐怕也有这个心思。”  “哼,他怎么会没有这个心思?朕的母亲和兄弟,是一拍即合啊!”刘启意味深长的说。  “如今,周亚夫和窦婴还在为废太子一事与陛下较劲,这个节骨眼上,太后和梁王又来凑热闹,还真是会挑时机!”王娡话中透着浓浓的不满。  “所以我今天才会耽搁那么久。”刘启絮絮的说;“早朝后,我召来了田叔、吕季主,专门议这个事。让他们想了一夜,也该想出了对策!”  “哦,陛下准备如何?”  “太后最是宠爱梁王,为人又固执!可她是朕的母亲,不能硬来,只能以劝说为上。”刘启的口气颇为无奈。  王娡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是啊,此事干系重大,陛下准备委谁以重任?”  刘启的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倒是有几个人选,丞相陶青,或魏其侯窦婴,还有一个闲人袁盎,我还在考虑。”  听刘启这么一说,王娡心里有数了。  陛下的犹疑,不是不知道该派谁去,而是不想派遣那个不愿再度起用的人去。说来说去,他还是在记恨晁错的枉死。  但是,当前,让太后的动议受阻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王娡开口了:“不如,让妾猜一猜陛下的心思?”  刘启笑了,这个阿娡,又在想什么?嘴上却说:“好,你猜猜。”  王娡凑到刘启耳边,慢条斯理的说:“丞相陶青,陛下会想到他,是因为他身居三公之首!昔日,汉家的丞相们,有陈平劝于吕太后、张苍劝于薄太后的先例,朝堂上有地位,说话也会有分量些!因此,若以陶丞相劝说当今太后,当然也是合乎情理的。但是,陶青除了坐在丞相这个位置上外,私下里,与太后的关系并不那么紧密,太后未必会听他所言;魏其侯窦婴嘛,从亲缘上讲,在这三人中与太后最是亲近。可是,窦婴可是旗帜鲜明的站在栗家那边,从来就不赞成梁王为嗣。况且,当初陛下说想传位于梁王时,他可是那个面折于御前的人!为这事,太后还除过他的入宫门籍。现在,这个曾经拂过太后意的侄儿,要是前去劝说,太后可能听得进去吗?”  刘启斜睨了她一眼:“怎么又说起那件事了?说好不提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天子口中说的“那件事”,是指几年前,他在家宴上说出“千秋之后传位于梁王”那一桩。  “妾只是就事论事嘛。”王娡争辩说。  “嗯哼,那你觉得袁盎合适咯?”刘启置气似的问。  王娡却避开了这个问题,婉转道:“依妾说啊,陛下其实知道哪个人最合适,但是这里过不去!”说罢,伸出手指点了点刘启的胸口。  刘启笑了:“在你心里,我是那么没器量的人?”  王娡摇摇头:“这与器量无关。如果有人废了妾的左膀右臂,妾也会记住他的!”  天子深深叹了一口气。王娡这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从理性上说,他当然认为袁盎是游说太后的最佳人选。然而,当年吴楚动乱之际,若不是袁盎落井下石,第一个进言要求诛杀晁错,也不会挑动群臣联名上疏,最终逼的他将御史大夫晁错腰斩于东市。这个坎儿,从感情上说,是怎么也过不去的。  “袁盎当初是因病免官,他的年龄大了,朕是体恤他!再说,朝中遇到什么大事,我不也会叫人去听听他的意见吗?”刘启一副宽宏大量、礼贤下士的明君模样。  王娡不说话,笑嘻嘻的抛给他一个怀疑的眼神。  刘启白了她一眼,闭上了眼睛。  见刘启装睡,王夫人继续开口说道:“陛下,周亚夫和窦婴还在朝堂上纠缠,太后、梁王又起了他意,我们是腹背受敌!若袁盎真能劝动太后,就是解除了一半的阻力!事成之后,可以多赏他金钱财帛,但不予加拜官衔,不过倒是可以给他侄儿袁种封官进爵,这种褒奖,陛下以为如何?”  刘启嘴上虽硬,但绝不是意气用事的人。他已有主意,只是心中尚有疙瘩而已。现在,有爱姬从旁劝说,这个结倒是捋顺了不少。对君王来说,世上没有不可用之人,只有不想用之人。袁盎要用,但是不再重用。既然形势如此,那就擅以用之吧。  算是同意了王娡的说辞,刘启开口道:“好吧,先劝动太后,再来破解周亚夫和窦婴!”天子翻了个身,喃喃道:“也罢,就让陶青再多做几个月丞相!”  见刘启表态,王娡微微一笑,轻轻为他掖了掖被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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