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北京的CBD里,树木的叶子都褪去了,但并不影响这里的生命力,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就像血管里的血液一样,冬天也不会凝固。一栋高过一栋的大厦拔地而起,野蛮生长着。这里有自己的生命法则。非洲的树木也可以被移植到玻璃幕墙后,在大冬天里开花结果。这里的森林之王不是四肢强壮的,而是大脑发达的。有人在这里卖力气,有人卖点子,有人卖脸。 在闷热的27层会议室里,几个人眉头紧锁地讨论着。吕尚坐在会议桌一端,望着争执不下的两方,穿着单薄的棉衬衫也觉得热得难受,干脆又解开了一颗纽扣。他是一匹随时准备向下一个碉堡冲锋的战马,不怕吃苦,但是无法忍受这种AB间磨叽来磨叽去的争论,他一般不太关注争论的过程,只等最终某方的声音高出来,出个可以行动的方案就好。 吕尚比宁浔大四岁。父母都是兰州市肉联厂的下岗工人,开了一间小面馆,业余时间,还倒腾些牛羊肉。90年代中叶,他读小学六年级,在一个夏日午后,他坐在空荡荡的小面馆里写作业。被油烟熏得发黄的碗柜上面,放了一个经常把人脸扭曲成鬼脸的黑白电视。那一天电视里在播放一个明星采访,而他被一道数学应用题给卡住了,正抓耳挠腮地琢磨时,耳朵里就传来了某明星讲他苦练吉他的经历。那个年代人们最大的娱乐就是周末包饺子看《正大综艺》。《黄土高坡》的风刚刮过没几年,吕尚在学校组织春游时唱过,反响不错。他早就觉得自己也有些文艺潜质。刚好爸妈出去送肉,他就偷偷地从他们放钱的小抽斗里拿了些零零散散的钱,锁上店门骑车奔旧货市场去了。他不会做无把握的投资,想先弄把旧的试试,成了,就几乎是无本万利的生意,比他爸妈开店风险还小。不成他就继续刻苦读书。从那以后,除了学习之外的业余时间都被他拿来练吉他。 三年后,他把西班牙古典吉弹得行云流水。他经常给来面馆吃饭的人露一手,一块钱就可以点播曲目。再后来他又跟着老师学作词作曲。他最擅长的就是捕捉流行风尚,创作一些符合大众口味的歌曲。他老师经常提醒他,技巧固然重要,但是在最初歌曲是表达人们感情的东西,流传下来的经典都是形神兼备的作品。对于老师的建议吕尚都点头笑纳,然后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创作,每天在面馆里乐此不疲地忙碌着。他梦想着自己的舞台变得更大,最终像那个明星一样名利双收。 后来他考上了省内的一家艺术学院学习声乐,毕业后,进了当地的一家省级艺术团工作,成了一名民歌歌手。后来,偶而走穴的外快也不能满足他的雄心,他亦然背起了背包当上了北漂。他在团里唱的是民族,去外面唱的是流行。他来到北京,先是在酒吧里,还有一些小剧场表演。后来认识了一个比较欣赏他的老板,两人合伙弄了个制作公司,正式开始了北漂淘金之旅。他知道自己是有瓶颈的,他创作的东西目的性太强总是给人一种乏味的感觉,嗓音是扎实的,外表是浓眉大眼的,但都缺少个性,缺少那种独特的狂野或忧郁的气质。他敏锐的商业触觉感知到了把自己包装成商品,销路是有限的,于是就开始寻找其他潜在的畅销品。 宁浔就是他探知到的众多潜在畅销品之一。他没事就跑酒吧,找苗子。宁浔就是这么让他找到的,不过等他出差回来,准备好谈合约时,宁浔不在那了。于是他就三顾茅庐到魂翼的京郊基地去请,他用他娴熟的吉他技法来展示他的音乐梦想,一个月后,他的狂热打动了二十三岁的宁浔。那个时候,用音乐逃离现实的宁浔碰到了一个对她、对音乐都很狂热的人,她心里的雪逐渐化了。年少时候仅凭诗歌定终身的傻劲让她付出了七年的青春还有大好的前途。在重重地跌了一跤之后,有个人还肯这样欣赏她,让她重新感到了自己的价值。王志华和小郝在闹哄哄的大食堂里的举案齐眉曾经让她腿软,不过后来在音乐制作间里,在她和吕尚的互动中,她也找到了一种步调一致的默契。她觉得这就是志同道合,做一样的事,梦一样的梦。 会议室里的争论还在继续着,吕尚把目光投向了对面窗外的蓝天,昨天半夜刚刚出差回来,太阳穴因为睡眠不足痉挛着。 “我觉得这个IP有潜力,我们应该追加投资搏一搏。”制作部总监玛丽王坚定支持道,她涂着艳丽的红唇,作风一贯硬朗。 “风险太大了,如果买IP的成本过高,后期制作资金枯竭的话,就会前功尽弃。不如换个坑,挖不到金子,刨块银子出来,也比一场空来得好。”市场部总监刘坤反对道。他一向以稳健著称。 “可不可以这样?我们试着用其他条件抵酬金,为后期制作省些资金。”一个平和的声音响起。 正被钱憋住的众人,还有吕尚把目光投向了企宣部总监司佳。吕尚有些疲惫地缓缓开口道,“说说看,你有什么解决方案?” “我觉得大家的考虑都有道理。我在想,给IP所有者重大制作决策投票权,比如主要角色选择,主线情节变动等的投票权。或者,给他些项目股份。” 司佳的声音总是比点子要低一些,就像她矮矮的身高,小小的眼睛和嘴巴一样不起眼。但这双小眼睛却能把一张纸上零散的点连成一个图,这个图往往就是吕尚需要的。 吕尚压住了要上扬的嘴角,不动声色地望着大家道,“大家怎么看?” “我同意。” “可以试试。” 争执的双方都点头了。 “好,司佳,你牵头把具体的谈判条件拟好。然后,约一下这个IP 所有者,我亲自和他谈。” “好。”司佳点头。 “李莉,项目的成本预算出来了吗?” “嗯,保守估计,一亿,配套的风险拨备在1000万左右,包括项目拖延,意外损毁等情景。”财务总监李莉答道。 “我们的缺口是多少?” “五千万左右,初步融资方案已经出来了。您看一下吧。” “好,我希望IP酬金这块,可以为我们省下这个缺口的百分之五到十。你们就照这两个百分比,帮我拟好不同的交换条件,我去谈。” “好的,吕总。”李莉应道。 “还有其它问题吗?” “实习歌手续约的合同,您看了吗?” “昨半夜刚回来,还没来得及,会后马上看。没其他问题,就散会吧。司佳来一下我办公室。” 这时,吕尚的手机响了,看了一眼名字,他立马接起,“喂,王濛。” “喂,尚哥,看到发你的照片没?” “没,刚一直在开会。”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王濛传来的照片,顿时眉头紧蹙。 “她怎么了?” “浔姐自己去西藏了,路上晕倒了。你能过去看看吗?我在医院,我妈病危还没脱离危险。” “可以,我马上订机票。我过去帮她安排好一切,但是你明白的,我不能露面。” “尚哥,你若是为难就算了。我有朋友在火车上,帮我照顾她。” “没什么为难的,主要是考虑怎样对她最好。这些年,只要她需要,我总会不遗余力,可是她都拒绝了。你我都知道她最需要的是什么,可我给不了。” “我懂,尚哥。你先等一下,我再跟我的朋友商量一下,他也是去玩,就让他顺道照顾下浔姐。” “好,我给拉萨的朋友打个电话,帮忙安排一下。有需要,随时告诉我。” “好,谢谢你,尚哥。” “别说谢,这辈子,注定是我欠她多些了。” 吕尚始终记得宁浔在他创业时,立下的汗马功劳,还有对他那一腔赤诚。这些都在他的人情簿上记着。有人轻轻敲门。 “进来。” 司佳手里端个水杯,走了进来,“菊花枸杞茶,你开会时,嗓子有点哑。出差上火了吧?” 吕尚接过水杯放在桌上,然后紧紧抱着她,把头埋在了她脖子里。 “累了?”觉察出他情绪的异样,司佳轻抚他的肩问道。 “宁浔出事了。” 司佳马上用手支开他,望着他眼睛,急切问道,“出什么事了?” “晕倒在了进藏火车上。有人照顾,我也安排了,不用担心。” “你过去看看她吧。” 司佳也始终对宁浔怀着愧疚,当她刚入行当助理时,她就跟在宁浔左右,受到了她不少的提点和照顾。宁浔力所能及的事从来不支使她。他们既是同事也是朋友。 “我不是不想去,而是去了,非但没有用,还会害她。”吕尚无奈道。 司佳把头靠在吕尚肩上,“是我对不起她。” 她也曾经纠结过,不过最终还是那份爱情胜了。但她也始终记得夺人所爱这笔账,特别是看到宁浔这几年的样子,无形中,她的身上也背了幅十字架。司佳觉得跟吕尚共苦的是宁浔,默默离开成全他的也是宁浔,这让她总是心虚。所以现在替他背负这份罪责,让她心里觉得踏实些。这样想着,她放在吕尚腰间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一些。 “是我们对不起她。” 越过思佳肩膀,吕尚望着楼下如蚂蚁一样的人和车,叹了一口气,他想这个十字架应该由他们来共同分担。 “傻瓜,有没有你,我们都注定会是这种结局。” 也不光是安慰司佳,吕尚看过周围很多朋友的分分合合,早就想清楚了。他早就看出,他和宁浔是不同的,一个是百灵鸟,一个是鹰。百灵鸟享受的是动听的叫声,而鹰享受的是搏击长空的感觉。他靠的是卖点子。他用那些奢侈品和故事、歌曲包装那些卖脸的,然后销售出去。在他眼里,那些奢侈品就好像09年麦昆秋冬秀场里堆积的废料一样,无非都是和他一样靠卖点子站在大厦顶端的人搞出来的把戏。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行业是什么样的,他要的是什么。宁浔的艺术至上和清高总是和他想要的相悖,在开始甜蜜的日子里,感觉那种挑战是火花,后来不知何时就变成了叮铃咣的噪音,最后终于刺穿了鼓膜,不可逆转。而司佳就像水一样可以包裹住他所有的棱角和罅隙,帮他自如地通过一个又一个关口,就像今天一样。